首先,我要说明,我们这儿的文化机构,虽然也在提倡所谓文艺,事实上心里是更重视科学的。举个例,我们这儿的文学教授们,只有在“长期发展科学”的名义下,才能申请到文学研究的津贴;好像雕虫末技的文学,要沾上科学之光,才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您不是研究太空或电子的科学家,因此这儿对您的申请,坦白地说,并不那样感到兴趣。我们是一个讲究学历和资格的民族:在科举的时代,讲究的是进士;在科学的时代,讲究的是博士。所以当那些审查委员会在“学历”一栏下,发现您只有中学程度,在“通晓语文”一栏下,只见您“拉丁文稍解,希腊文不通”的时候,他们就面有难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学历表也未免太寒伧了一点;要是您当日也曾去牛津或者剑桥什么的注上一册,情况就不同了。当时我还为您一再辩护,说您虽然没上过大学,全世界还没有一家大学敢说不开您的课。那些审查委员听了我的话,毫无动容,连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说:“那不相干。我们只照规章办事。既然交不出文凭,就免谈了。”
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脑儿交了上去。隔了好久,又给一股脑儿退了回来,理由是“不获通过”。我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去,发现那些审查委员还没散会,便亲自赶去那蕾署向他们请教。
“尊友莎君的呈件不合规定。”一个老头子答道。
“哦——为什么?”
“他没有著作。”
“莎士比亚没有著作?”我几乎跳了起来,“他的诗和剧本不算著作吗?”
“诗,剧本,散文,小说,都不合规定。我们要的是‘学术著作’。”(他把“学术”两字特别加强,但因为他的乡音很重,听起来像在说“瞎说猪炸”。)
“瞎说猪炸?什么是——”
“正正经经的论文。譬如说,名著的批评,研究,考证等等,才算是瞎说猪炸。”
“您老人家能举个例吗?”我异常谦恭地说。
他也不回答我,只管去卷宗堆里搜寻,好一会才从一个卷宗里抽出一叠表格来。“哪,像这些。《哈姆莱特的心理分析》,《论哈姆莱特的悲剧精神》,《从弗洛伊德的观点论哈姆莱特和他的母亲的关系》,《哈姆莱特著作年月考》,《Thou和You在哈姆莱特中的用法》,《哈姆莱特史无其人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亚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叫《哈姆莱特脚有鸡眼考》……”
“那我们就可以考虑考虑了。”他说。
“可是,说了半天,哈姆莱特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呀。与其让莎士比亚去论哈姆莱特的鸡眼,为什么不能让他干脆交上《哈姆莱特》原书呢?”
“那怎么行?《哈姆莱特》是一本无根无据的创作,作不得数的。哈姆来特脚有鸡眼考就有根有据了,根据的就是《哈姆莱特》。有根据,有来历,才是瞎说猪炸。”
显然,您要来我们这儿讲学的事情,无论是在学历上和著作上,都不能通过的。在“曾获何种荣誉”一栏里,我也没有办法为您填上什么。您那个时候还没有诺贝尔、普利策、巴林根等等奖金,也不时兴颁赠什么荣誉博士学位。您的外文起码得很,根本不可能去国外讲学,或者出席国际笔会之类的大场面。桂冠呢,您那时候倒是有的,可惜您无缘一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