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每次回家都会带来一些在年幼的我和哥哥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和哥哥第一次见拉杆旅行箱、第一次见瓶装矿泉水、第一次见真正的军装、第一次见高帮漆黑的作战靴，第一次见高仿真的航模，都是因为大伯。记得，我们曾经偷偷拿了大伯的一瓶矿泉水，坐在院墙上晃荡着双腿分着喝掉，“下酒菜”是从厨房偷来的一根黄瓜。那时候觉得，同样都是水，为什么这瓶子里的这么清冽甘甜，真是不可思议。最后我和哥哥一致认为因为那是“飞机上的水”。
大伯经常给爷爷寄来钱，但是爷爷日渐苍老，终年不走出这个小村子，要那些纸质的“价值符号”有什么用呢？然而，这也应该是大伯表达孝意的唯一的方式了。
我们都知道大伯并不是不孝，只是命运这东西总是喜欢捉弄人。上世纪最青黄不接的年月里，爷爷费劲心力供养大伯考上了大学，本只图长子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数，可谁成想这军装一穿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爷爷的头发白了。家里众兄弟姊妹也都各自混迹人世数十年，不再年轻了。就连年纪最小的父亲，也日渐憔悴，没了当年那份炽热的激情。只有我和哥哥这两个小辈，还抱着青春这笔资产各自挣扎打拼。
爷爷最近几年越来越糊涂，总对父亲说，梦到你大哥回来了，可家里还没有他的房子。时间久了，父亲总是有几分烦躁，说，你老人家还惦记着他，他在外面这么多年可还惦记着你吗？
爷爷皱着眉说，他可是你哥啊……
意思是埋怨父亲不该这样说自己的兄长。
今年的下半年，爷爷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十月份，大伯请了假从外地赶回来，在家里照顾爷爷。恰逢国庆假期，我在家里做大伯的助手。那天，大伯照顾爷爷吃过午饭，半开玩笑地说，你爷爷这是向我要债呢，这些年我欠下的，都非要还回去不可。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爷爷只顾吃力地用仅剩一点知觉的左手吃着自己的饭。
每次看到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大伯蹲下身来为爷爷穿鞋，我的心里都会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大伯说的有道理，他是在还债。可这债究竟是欠给了谁呢？是衰老的爷爷，还是蹉跎的时光？有时候会想，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什么承受那么多的苦痛挣扎啊？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可知的力量在左右着我们？不管是那力量，是叫“命运”，还是叫“神灵”。
假期的一天，天气晴朗。爷爷坐在院子里打着盹儿。我和大伯站在院子里，仰望着那棵不久后即将凋零的枣树。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到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三代人，中间好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就这么静静流淌着。无声无息。
（三）
照顾了爷爷一个多月，因为工作原因，大伯也不得不回到陕西。那时候已经是深秋了，眼看着就要立冬。
爷爷爸爸共用一个女人 爷爷你比爸爸还厉害
北方的冬季极其干冷，乡下没有太好的取暖设备。冬季对于老人来说是一道坎儿。往年，爷爷不止一次地在冬季里病倒卧床，但每一次都是虚惊一场，来年开春，爷爷照样一顿饭吃一个大馒头。我们一直都觉得爷爷好像是在阎王爷的花名册上除了名。
但是那年的冬季，爷爷终于败下阵来了。
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卧床一个多月。回到家，我俯身在他耳边，叫了好几声爷爷，但是他只是晃了晃脑袋，张着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的眼窝深深下陷，眼球已经干瘪流脓，脸色近乎土黄色。有难闻的气味，是身上长了褥疮，已经溃烂。爷爷已经口不能言、眼看不见，被厚重的被子包裹着，身子也动弹不得，唯一的生命体征就是还有呼吸和心跳。
那晚，姑姑来到家里，什么也没说，赶紧爬上床看了看爷爷。然后转身对父亲说：“把你大哥叫回来吧，咱爹好不了了。今晚谁都别睡，守着咱爹。”姑姑叹了口气，哽咽着说：“咱爹这是等你哥呢。”
夜深时分，我们一家人守在爷爷的房间里，围着一个火炉，昏黄的灯泡摇摇晃晃，冬天的冷风在院子里呼啸。爷爷咳嗽了一下，姑姑以为爷爷要喝水，就赶紧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将碗端到床前才发现爷爷已经咽了气。碗摔在地上，姑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沙哑地叫了一声：“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