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记在心里,干爹不仅学问好,而且事情看得极准,就是前两年,干爹私下里对我说,大小阁老活不长了。
果然不久以后的嘉靖四十一年,大小阁老相继被弹劾罢官,现在朝里管事儿的是徐阁老了,徐阁老的儿子也接了小阁老的工部尚书,给主子爷造宫殿。
严阁老离开以后,干爹好像一下子就老了,他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总管大内。严阁老则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擅专朝政,俩人儿一内一外,帮着主子爷打理大明的天下,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几十年过去了,俩人关系好过也坏过,少不了龌龊龃龉,如今儿其中一个走了,另一个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严阁老走后不久,徐阁老就去找干爹,商量朝局,干爹只是微笑倾听,不发一言。待徐阁老走后,我对干爹说,徐阁老一心为国,我们应该帮帮他,干爹斜眼睨着我,嘴角带笑:永亭啊,你还太小,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我有些懵懂,答道:这天下当然是主子爷的天下。
干爹点点头,说:你读这些书还没读迂,当真难得,但是徐阁老心中的天下却不是主子爷的天下,他的天下是读书人的天下,与严嵩斗了这么多年,你看他曾几何时真顾及了平民黎庶的死活?他真正在乎的只是文人的根能否存续,说到底,他还是没走出读书人的那个圈啊。
士农工商,大明朝少了哪个都不成,没有农工商,读书人去管谁?去吃什么喝什么?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认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种人眼么前就有一个,和你关系还不错,你说说是谁?
我想了想,答道:干爹说的莫不是世子爷的老师,张白圭张先生?
干爹摸了摸自己并没有胡须的下巴,笑着点点头:想来,这张白圭给小世子讲得也是这些东西了?
我点点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儿子旁听过,感觉也有些道理,这张白圭宦海沉浮多年,深谙韬晦之道,其人其能其才,为儿子生平仅见,且器局极大,绝不是一般专擅制艺的庸人。
干爹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道:这张白圭我也瞧着不错,然为官为人,当为自己留条后路,行藏用舍的功夫,张白圭练得还不到家,你说,这张白圭与严阁老相比,如何?
我给干爹脱了朝靴,帮他按脚,道:儿子不知道怎么说。
干爹笑了笑,道:是不知道怎么说,还是不敢说?咱爷俩关起门儿来唠嗑,不用太生分。
我尴尬一笑,道:儿子真不知道怎么说。但瞅着,张先生比严阁老正气些。
干爹一整笑容,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张白圭虽是徐阁老的学生,可心胸度量,学识造诣,当得起青蓝之喻。他张白圭心中念的是天下,却真儿真儿的没把主子爷放在心里。而严阁老要比这二人强上很多了,严阁老和咱爷俩一样,认为这天下,是主子爷的天下,天下人是主子爷的子民,单从这一点上,严阁老被罢官也冤也不冤,严阁老把持朝政二十多年,与民休养生息,开源节流,外抗北方鞑靼与南方倭寇,保我大明疆土,护我大明黎庶,功不可没,从这一点上,他得到这样的下场,冤!严阁老比我更懂皇上的心思,也知道皇上倚重他的背后是深深的忌惮,可他还是一门心思往前冲,甚至把严东楼也拉了进来,
那独眼龙我是特别喜欢,他当官的第一天我就喜欢,可能是因为他和咱们一样都身带残疾吧,那孩子聪明,通透,白胖白胖那郎劲儿特像我进宫前老家的弟弟,正因为他聪明,他知道他爹想干什么,他爹像这蜡烛,想烧着自己,照亮主子爷,照亮这大明朝,不求留名,不求留财,不求荫子孙,可他严东楼不想,所以他严东楼爱玩儿,玩女人,他娶了二十七房小妾,玩儿男人,结檔营私,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他严檔就占了半数,玩银子,两江的丝绸款,两淮的盐税,宫里的建造款,能贪的他贪,不能贪的他想着法儿的贪,你以为他是真缺这些东西么?他是真想要这些东西么?他是想玩儿,想证明他严东楼比谁都聪明!你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看不起我,可我就是能把你们玩儿的有苦说不出!他是作死呢啊!从这一点上说,严阁老求仁得仁,他不冤!
干爹叹了一口气,半躺在榻上。
我问:干爹,您的意思是严阁老早料到自己有这么一天?
干爹摆了摆手,说:他们父子俩都聪明,都聪明过了头,严阁老把这大明朝的缝补匠做了三十年,真是从没想过自己,他本以为小阁老会懂。小阁老确实懂了,可小阁老转不过来这个弯,所以他变着法儿的斗气,我们明面上看着是他和别人斗气,其实他是和自己的亲爹斗气,子不知父,父不知子深矣啊!再说严檔,严檔当真都是贪官么!严檔当真都是庸臣么!严檔当真都是污吏么!那胡宗宪为了杀倭寇弄得自己身败名裂,戚继光,俞大猷又有哪一个不是严檔!你问我,为何不和徐阶媾和,实在是因为我认为他的权术太过不堪!墨有五颜六色,肉有五花三层,人也分三六九等,他口里风光月霁,背地里却怎么下作怎么来,我是个阉人不错,但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识得些大道理的,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儿,我黄锦做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