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潇
1
当年，蔡元培先生从德国回国，任北大校长，给自己立了三个原则：“一不做官，二不纳妾，三不打麻将。”时称“三不主义”。
如果有第四个“不”，可能是“不抽烟”；如果有第五个“不”，可能是“不掼蛋”。我相信，再有十个“不”，他也不会“不喝酒”。
2
朋友忽相见，亲人终团聚，有谁拍桌子大呼“小二，来上十碗米饭”呢？壮士出征，仰饮然后摔碗的，肯定是酒！我和小舅子见面，和连襟见面，未必推心置腹，但必推杯换盏——喝酒，否则就会觉得关系既寡淡，日子又平淡。
3
我有个开杂粮面馆的朋友。白天，他炝浆水、炒辣椒环环、馓馓饭，照应八方食客，晚上就打烊喝酒。像学者们辛辛苦苦码字数十万，为的是写一篇书后的跋，我这朋友辛辛苦苦忙乎一天，为的是入夜的一醉。某年他微服至杭州，已是西湖日暮，他买了四瓶桂花酒，把一瓶塞在西湖边的草丛里，另三瓶别于腰间（像勇士别了三个手榴弹），然后一边绕湖夜游，一边吹瓶夜饮。天亮时他走到了原点，草丛里摸出酒瓶，对着初升的太阳，暖阳阳地说了声：“天官赐福！天官赐福！”继续喝。是夜西湖，想必也是微醉。
4
传说有一郡县，有一老校长，跑到省城跑经费，经费大员笑容可掬，指着一箱飞天茅台：“好说，好说，我的亲老师哟，一杯酒，十万！看你能喝多少！”于是这老汉老夫聊发少年狂，双手提二杯，一仰空两盏，“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几十杯之后，他醉倒在省城，但他的实验楼巍然耸起在家乡。
多好的学生，我就没有一个这样的好学生：茅台与经费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杯酒，庙堂之上可以“释兵权”，江湖之上可以“泯恩仇”，一杯酒下肚，十万银到手……所以，我只听说蔡校长拒绝了“官主义”“纳妾主义”“麻将主义”，但未曾听说他拒绝了“喝酒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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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爱酒，所以曹魏时期的心理学酒广告就是：“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大唐盛世的历史学酒广告就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中国古代文学对酒更是青睐有加，那些作文写得好的陶潜、苏轼、曹雪芹之类文曲星，哪一个的名字不是酒香浓浓？及至现代，陈独秀同志、胡适博士、鲁迅大侠，哪一个不是飞扬跋扈、纵酒狂歌？
6
喝酒渐渐也成了诗人的一个标签，于是渐渐也就有了一个大家时常会听到的，甚至会亲口藱n龅牡怯顾字良摹疤煳省保骸澳闶鞘耍阍趺床缓染疲俊�
都怪那个“太瘦生”杜甫。
杜甫《饮中八仙歌》一句“李白斗酒诗百篇”，让李白兼赚了诗仙与酒仙两大荣誉称号，也铸造了诗与酒“铁一般”的友谊。从此，酒就成了诗人的灵感圣泉，也成了诗人的苦卮炼狱——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说一个人要像个人，“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然则一个诗人要像个诗人，还得另外在酒水里泡上三百次！
做个诗人，就是这么难！
7
做个诗人，甚至比做孙悟空都难！在我们这个“魔幻现实主义”世界里，诗人要比孙悟空多修一门功课：喝酒。诗人即使出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拿不到有玉帝股份的技校毕业证，他还得在酒池里再泡上七七四十九天。一个猴子在神界厮混，有火眼金睛就够了，一个诗人要想在人间“兀然而醉，豁然而醒”，火眼金睛之外，还得海量能喝。甚至，不一定火眼金睛，但必须饭袋酒囊——这也就是这个世界上假诗人琳琅满目的原因：诗不够，酒来凑；技术不行，性情来凑。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狗嘴里还吐不出一个深情的“啊”字后面平平仄仄的一串“性情中人”的酒嗝么？
多少凡胎肉眼的掌声，献给了这样的酒嗝！
8
“喝酒主义”发展到现在，事实上已经发展成了“多瓶酒主义”——凡有宴请，主人至少得掮一箱子六瓶酒。不这样，就会显得主人不够热情、不够慷慨、不够朋友。其中深层的逻辑是：滚滚红尘，装B装C，芸芸众生，装疯卖傻，然则何以返朴？唯有亲亲杜康！何以归真？唯有多瓶杜康！没有“管够”的“多瓶酒主义”，你我何能“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目空一切，拍着校长的肩膀称兄道弟？没有“放开喝”的“多瓶酒主义”，何能身为校长却“幕天席地，纵意所如”，随地就小便，张口就长啸？
说到这里我对我们的校长那是太尊敬了，他喝多了，绝不“奋袂攘襟，怒目切齿”，他喝多了，不过是话多而已，不过老调重弹而已。校长喝得最豪放的一次，铁牙铜齿间，竟涌出了溢美之词，说这个是大师，说那个是镇校之宝，说这个心地善良，说另一个——是资深美女。
从猴子变成年人需要千万年，从人变回猴子，最多需要一箱酒。有位研究智慧美学的老教授，为了不从人变回猴子——为了不喝酒，一感冒就是三个月。他智慧地反向翻版了古人——古人为了不见官，整整三个月，天天都要喝醉。
9
我也喝醉了。
高山之旁，必有深渊。我回家了，我从酒酣耳热的高山，跌跌撞撞，坠入了想喝口茶也得劳动夫人大驾的深渊：“你还有脸要茶喝？你喝你的马尿去吧！”
别笑！你们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儿去。
夫人们以为我们喝了茶就水波不兴了，非也！夫人们不知道他们老公真正的难受乃在次日。天亮酒醒何处？偏房、短被、沙发！从沙发上起床，两只眼睛，像生锈的轮子转动不灵；肩上一头，像木质化的石球电路不通；两根腿子，像羊毫的毛笔一波三折……。有学者总结出了喝大酒的六大步：当时大喝——然后大醉——回来大睡——次日大昏——复大悔，大概到了中午的时候，就是大悟。
10
大悟之后，我推出了酝酿已久的“一瓶酒主义”：“各位，无酒不成席。大家聚在一起，不喝不行；喝多了也不行。我们以后只喝一瓶酒行不行？”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皆曰善哉善哉！连出过几本书而向来反对“一本书主义”的薛世昌教授，都表示赞赏：“好！‘一瓶酒主义’，好！从此以后，用买两瓶的钱，买一瓶酒，我们喝酒的品位，可望提高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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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酒主义”确实是个好主义。
“一瓶酒主义”实施以来，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尤其是散酒），确实少有出现。如有出现，必是有所说辞，比如“老家古法酿制”，比如“家翁收藏纯粮”，比如“女婿内部特供”。而且，在座诸公，也不再视杯中物为毒药了。好好的酒，原来被我们偷偷摸摸地泼掉倒掉，现在，物以稀为贵，现在这种暴殄天物的现象消失了，于是再没有人监督他人的酒盅是否“挂杯”，再没有人觉得不公平：自己喝得多了别人喝得少了。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宽松了起来，彼此看上去，也顺眼了起来。
席间长者也大发感慨：“终于喝到了多年前记忆中的酒：小小的酒盅，互相敬着喝，而且热着喝——把一个碗倒扣了，碗底里倒上酒，点燃了热酒，跳跃的蓝色花……”另一个长者道：“是啊，那个时候，买酒，也不叫买酒，而叫沽酒！”
哈哈，酒确实应该这样沽、这样喝。酒也应该划着拳喝，但划拳的规则却变了，不是输家喝，而是赢家喝……一边喝，一边夸“一瓶酒主义”：这么好的主义，以前为什么不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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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好景从来不长。很快，“一瓶酒主义”显现了自己的局限性与脆弱性。二三好友聚饮，“一瓶酒主义”勉强还行，但如果人稍一多，或者主人稍显客气、东家稍要隆重，面子之下，义气之上，一瓶酒马上就动摇成了两瓶酒。一生二，二生三，三瓶酒马上就复辟成了一箱酒。滋润活，马上就升级为涅槃事！
我有一段关于“酒叙”的日记，录如下：
两个凉菜（浆水萝卜、凉拌苦苣），三个热菜（天水杂烩、酸辣里脊、青椒土豆丝），我们四个人边吃边喝，不觉瓶中已罄。但是老马今天完全放弃了他一贯支持的“一瓶酒主义”：“我下去再买一瓶，我们今天喝好！”我这一边把老马按了下去，但是小陶却从对面站了起来，真是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小陶说：“我车上有，我去取！”结果把第二瓶又喝完了。
日记里的老马，总是宣称：“明天一定要戒酒。”但明天复明天，却是喝酒如故，所以他的戒酒被安建军老师戏嘲为“人间幽默”。没想到莞尔之间，“一瓶酒主义”，也成了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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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垮“一瓶酒主义”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不期而至。
我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近年来一亏再亏，扳本渺茫，心有块垒，就借酒浇愁，却是愁更愁、酒复酒。一天他酒后骑车，碰到了电线杆上。血染酒瓶，腿也差点断了。我去看他，带了一瓶酒。他见酒颜开，又是让坐，又是发烟，又是剥橘子。腿不能动，嘴里就直咂：“这个好！这个好！”腿不能动，两手就直搓，搓呀搓，搓呀搓，像要搓出酒香。
但是临走时，他却皮笑肉不笑地教训我：“你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吗？你给人送酒，咋能只送一瓶呢？请人喝酒，也不能只带一瓶。这是梨矩！”
我还想辩解，他正色道：“狗屁的‘一瓶酒主义’！你的这个臭主义，在你们老师中间，可能还行。在其它地方，万万不行！”
14
没有主义的日子信马由缰，没有“一瓶酒主义”的规约，主任便信口开喝——便喝多了。
胡适博士当年喝醉，不敢回家，我们的主任醉了，觉得自己也是博士，也就不回家。我们不可能陪他整夜通宵地高谈阔论，所以我们一左一右架着他，拧着麻花步，像轻伤员搀扶着重伤员，逶迤进了他们的小区，又提着他的裤带（像提着100公斤），抓栏杆兮扶白墙，齐用力兮步踉跄，把他提到了六楼，塞进了家门——感谢尊敬的主任夫人，当时她也从主任屁股后面助了一脚之力。
送佛要一直送到西天，送醉了的哥们一直要送到嫂子手上，这是“一瓶酒主义”驾崩后，我们投靠的另一个主义：“送到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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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放假了。
放假了，大家作鸟兽散，各奔东西，我则坐上火车，中午一碗茄皇方便面，晚上一碗茄皇方便面，清心寡欲地奔向祖国的岭南，身后桃李春风，前方江湖夜雨。
岭南这地方，抽烟的人明显要少，喝酒的人似乎更少。我分析其原因：一、岭南人最怕上火，而他们也窥破了酒的秘密——酒是伪装成水的火。所以他们不喜欢白酒，比较喜欢劲酒和红酒，最喜欢王老吉：怕上火，喝王老吉；二、他们怕说话。他们信奉沉默是金，而酒这个东西，看上去冰清玉洁，却像女妖怪，她会撬开我们的嘴，会从我们的舌头上，润走我们的心里话（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失去吗）。所以，他们对酒，一般都是敬而远之、浅尝辄止。
他们不需要“喝酒主义”，而我，也就不再需要什么“一瓶酒主义”了。
我甚至有一种溺人登岸的轻松感！
（特别提醒：适量饮酒，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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