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半,空气黏潮,灯光缟白。严素芬看起来,像一条即将消遁的影子,唯独剩了张嘴,不停开阖,变化形状:“阿宝阿宝,你是啥意思,我也拎得清。这许多日脚,你跟我讲过贴心话没有。
永远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千百遍。现在你满意了,总算不来烦我。”
梁真宝拖了两只涨水的脚,退往客厅。
她跟过来,继续道:“在你眼睛里,我不过是只活腰子。”他撇着头,无法集中精力回话。幸而陈佩佩冲出来:“明天都要住院的,还不睡觉。”拉了梁真宝回房。
陈佩佩为丈夫掖好被子,摸摸他额头,责备他不该乱走。梁真宝一夜无眠。天色微亮时,浅盹片刻,即被唤醒。他起床,称了体重,吃了鸡蛋红薯,坐了半小时马桶,又称了体重。陈佩佩为他备好饼干面包、替换衣裤。
带刻度的水瓶,不多不少,灌一百毫升白开水。又打开急救箱,数点退烧贴、血压计、电子体温计、红外线治疗仪,加添了酒精棉和一次性口罩。
陈佩佩帮梁真宝脱掉睡裤,检查大腿根部的透析导管,再帮他穿上阔腿裤。当她拿出长袖T恤,他咕哝道:“这么热的天,还穿长袖。”乖乖由她摆弄。
经年的透析,使得他的手臂血管,犹如老树根一般,盘盘匝匝凸起。陈佩佩替他捋下袖管,理了理衣衽。
严素芬也妆扮完毕。染过的头发往后梳成髻,掩住头顶一涡新白。又抹了头油,头发黏成一簇簇,贴住头皮。
两只招风耳越发醒目了。她穿黄绿小花的乔其纱短袖衬衫。黑色牛奶丝跳舞长裤,裤缝镶了两道金边。脚上的磨砂皮船鞋,还是全新的,姜黄姜黄,鞋头有个小蝴蝶结。
再戴上金耳环和珍珠项链。珍珠跟蔫掉的玉米粒似的,大小不一,凸凹错落,盘在细颈子上。
陈佩佩啊呀笑了:“妈不是去住院的,是去跑亲戚的。”
严素芬道:“最后一趟了,总要体面些。”
陈佩佩皱皱眉头,转问:“给你煮的鸡蛋,怎么不吃。”
“现在不饿,等一歇饿了,路上找地方吃。”
“住院东西准备好了吗。”
严素芬提出一只尼龙购物袋,隔了袋壁,摸摸捏捏:“牙刷、香皂、草纸,都拿了。”
梁真宝随了严素芬,站到走廊上。
陈佩佩关灯、闭窗、检查煤气,各房间看一遍,解了链子锁,放在茶几上,这才出门来。三人一串地下楼。严素芬道:“你们一前一后,押犯人吗。”陈佩佩讪讪不语,搀住梁真宝。严素芬沿了绿化带的边角走,尚未出小区,便喊起饿来。
陈佩佩道:“面包吃不吃。”
“太干了,早上要吃点湿的,暖和的。”
“公交站那里有豆浆摊。”
“我要坐下来,安安稳稳地吃。”
“那路上看看。”
他们例了马路,坐公交车,在第三站下来换车。严素芬抱住街边梧桐树,说:“我饿得前
胸贴后背,要昏过去了。”
陈佩佩说:“这里没有吃的,索性去医院附近吃。”
严素芬将那树搂得更紧了,反复道:“我要饿昏了,我要饿昏了。”
梁真宝道:“往前面走走吧,反正时间还早。”
陈佩佩叹口气,胳膊一挥:“走吧。”
严素芬这才松手,顺了上街沿走。十字路口,有人施工,路面被一径翻开,围起黄色警示牌。严素芬道:“做手术的辰光,我身上皮肉也是这样翻开吧。”无人搭理。
沿途的美发店、扦脚店、贴膜店、服装店、小吃店,统统没有开门。梁真宝越走越慢,张了嘴巴呼吸。陈佩佩道:“妈,往回走吧,真宝吃不消了。”
“好像前面有家饭店,我看到了。”
“哪里。”
“那里。”严素芬随手一指。
走到她指的地方,是一家房产中介。严素芬故作吃惊道:“哪能一桩事体,明明在这里的,老大一家餐馆。我以前来过的,二十四小时营业。”
陈佩佩咬紧嘴唇,鼻翼猛烈张翕。
梁真宝拍拍她手,轻声道:“算了,小事体,依着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