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面熟……就像曾经镜子里的我。
我伸手去摇他,我的手臂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触之无物。
那个时候,我真的太小了,小到竟不知道那水面上的小男孩就是我自己。
我摇着我自己,无果。旁边又飘来了一个小女孩,我认得是兰儿,赶紧去拉她,可哪里拉的动。
一不小心,我的魂魄之身也没入了水里,一尾鲜红的鲤鱼从我边上游过。它看了我一眼,我被它大而亮的眼睛吸引,情不自禁朝它游了过去。
这世界之奇妙,让无数人为之惊叹。从那一刻起,我成了一尾鲤鱼。
我顺着水涨之势游着,游出了通天河,游进了东洋大海,又向南而行。
有一天,海潮泛涨,我被波涛裹挟着,一路颠簸,驶入了一个庞大的池子里。待风息潮平之时,一阵祥乐之音轻叩我的心扉。我睁开眼,触目所及是满池莲花,芬芳四溢。
我看见了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她带着一众侍儿,扶着池子边上的围栏,看着我身边的莲花。后又盘腿坐在池子边上,口内念念有词。
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光晕,淡淡的,让人心向往之。我听见别人叫她观音菩萨。
我在池子里住了下来,这里没有波涛,没有骇浪,没有无穷无尽张牙舞爪的鲨鱼,没有恣肆狂舞的八脚鱼。
何乐而不为呢?
池子里飘荡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梵音,我的心随之沉淀下来。
我闭着眼睛,任凭那声音从我口鼻而入,进入血脉,进入五脏六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第十个年头,一个晚上。
我像往常一样伏在池底听着梵音,突然一阵心悸,浑身燥热起来。
我往池水最中间游去,然而这冰凉的池水没有驱赶走这股子烦躁,我一用力,竟从池子里跃了出来,跌在岸上。
我突然记起,这是多少年来,头一次回到岸上。
我找到了一种感觉,用力一摆鱼尾站了起来,我看见我身上的鱼鳞层层而落,显出了光滑的肌肤,鱼尾鱼鳍褪去,露出了四肢。
一股气流猛地窜入鼻孔,进入肺腑,它来的突然,我一连呛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久违的空气!
我伏在栏杆上,看水面那个俊美的面孔,恍若隔世。
当初的少年长大了。
水波荡漾,莲花清香阵阵,涟漪圈圈氤氲着水雾,风从我五指穿来穿去,一滴泪从我眼眶滑落。
我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男孩陈青和,十年前,他就不在了,现在的我,是一尾能翻江倒海的鲤鱼精。
夜还很黑,所有的人都在沉睡中。天上的星辰彼此闪烁交相辉映。
有人说,在这个世间,最好的良药是时间,它能抚平所有的伤痛,可有的伤痛太深,时间再长也无济于事。
我看着远方,恨意在滋长。我魂里梦里烙刻最深的地方在呼唤着我。
我正欲前行,莲池一角突闪现五彩光华,剧烈地抖动着。那是一只菡萏,夜露还在荷尖晃动。我看着它自断茎枝,轻盈盈落入我的掌心,而后,化为了一柄铜锤。
今夜无人能阻拦我。
我踏着波浪,一路向北,又向东而行,天亮之前,我到达了通天河,当初我和兰儿沉水的地方。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兰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嘴角抽搐,不停哭喊,两只手儿紧紧抓着我,用力,狠狠地用力。
我记得那份痛,是心痛。
上了岸,我加快了脚步。
纵使如今的我身轻如燕,能辗转腾挪,我仍觉得那路走的艰难。
心里绷得紧紧的,快压抑不住。
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那熟悉温馨的院落,而是断壁残垣。
我愣了。
我走的那年,父母身体尚可,如今虽过了十多年,但也不至于不在人间,难道,他们连我父母也不放过吗?
“青和?”
我一个激灵转过身,原来是早起倒夜壶的吴婶,多年前的老邻居。
“真的是你!”
她走近了,一脸不可思议,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许多遍。
“造孽啊,造孽啊!”
她告诉我,那年我和妹妹去了后,父母悲痛难抑,居家迁移,听说在路上又遇见了劫匪,遭遇了不测……
晨风不大,但很冷,天边最后一颗星隐去了,独留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