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外公,和蔼可亲,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子,会糊灯笼,会社火,会做大锅饭,从来不曾打骂孩子们。大舅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外公一手带大的。据母亲说,她还有俩个伯父,其中一个早逝,另一个是大队的“单干”(关于这个名词,我似懂非懂,估计类似于现在的五保户吧)。就是母亲的这位伯父,因为吃了人家一担粮食,就自作主张把侄女嫁到了山沟里,成就了我父亲和母亲的姻缘。母亲结婚时只有17岁,当时年长几岁的姨妈还没结婚,属于严重的早婚。
1968年,我的哥哥出生;1970年,姐姐出生。奶奶负责做饭和照顾孩子,母亲下地干活挣工分。听姐姐说,奶奶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特别重男轻女。我是1974年出生,奶奶带着我的时候,还要帮着照看叔叔家的两个孩子。现在想想,已经年迈的老人该有多辛苦!1976年冬天,奶奶积劳成疾,终于撒手人寰。关于奶奶,我真的没有记忆,不便评说,只是觉得奶奶是个失败的母亲,自己辛苦操劳一生,没教育好子女,导致父亲和姑妈姐弟之间亲情淡薄;而且父亲的自理能力不强(不会做饭洗衣),脾气也不好。
记忆中,父亲似乎总是郁郁寡欢。在外懦弱受气,在家里却脾气暴躁。也许是生活的囧困,以及沉重的负担,让父亲的性格变得敏感而脆弱,而表象上却暴躁易怒。我们小时候和村里小伙伴们吵架拌嘴,父亲从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倔强的哥哥,因不肯服软常常挨打。我不止一次亲眼目睹哥哥挨打的场景,当时内心极度恐怖。于是,我宁可吃亏挨骂,从不敢和同学们吵架,在家里也力求变得乖巧温顺。父亲的暴躁,间接滋生了我的自卑感,挥之不去,延续至今,形成了我的性格弱点。
相对而言,母亲的性格温和多了。早婚的母亲,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账头精确,里里外外料理整个家。农忙下地干活,农闲缝缝补补做针线,老人孩子照顾的停停当当。遇到大事,迎来送往,全靠母亲一人张罗。我们上学时的学费,或攒或借,全是母亲提前打点。如今母亲老迈,思想懈怠,看似不问世事,其实诸多人情世故,她永远是我们的主心骨。
少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穷”。
我记事起,大院里还住着六户人家,一家住一孔到两孔窑洞,还有几间靠墙盖的土房。叔叔搬到岭上后,三间房子便都归了我家。大院东边全是牲口窑,一家一孔,里面喂着牛。贫贱生活百事哀。几户人家本来都是近族,却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吵过闹过,遇事却照样帮忙。
也许是占了山沟里田地多的光,加上村里有条小河可以灌溉部分水田,还有山间野菜瓜果可以充饥(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挎着篮子挖小蒜找野菜),我在小时候没怎么挨饿。母亲有一双巧手,针线活做得好,缝缝补补更不在话下,我们小时候的穿戴,在村里属于最干净整洁的。队里分的粗细粮食,不管多少,母亲总能让它跟接上,甚至还要省出一部分接济外公。用现在的话说,母亲真的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那时候不管黑面白面,能填饱肚子都是本事,大伙儿谁也不笑话谁。
当时的生产力,吃饱穿暖已是不易,遇事缺钱是常态。往往一家过事(红白大事),全村帮忙借被褥桌凳;金钱方面,亲戚朋友借几遍。好在家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彼此帮忙都很慷慨。我们的学费,主要通过卖鸡蛋攒起来。如遇可预见的大事,还得提前养猪。那时家家养鸡养猪,院子里到处都是鸡粪。到了夏天,鸡下蛋多了,不仅可以攒下买油盐酱醋的钱,还可以给我们买件新衣服。
那些年,平常日子可以紧紧巴巴的过,遇到大事必塌饥荒(借钱)。过一次大事,需要好几年缓不过来。而我家的大事,似乎更多一些。先是奶奶病故,后是两个妹妹出生。刚缓过来,母亲的右手臂在铡草时骨折,住院花费几百元,这在1983年可是天文数字!最小的妹妹只有三个月,不得已送给了里沟的舅舅家抚养。成绩优异的姐姐也因照顾我和妹妹早早辍学。同年秋天房子倒塌,父亲为此两次大病。就在父亲生病无法耕作的情况下,哥哥辍学回家种田。等家境再次缓过来后,我家的牛从半山路上掉落,摔断肋骨贱卖。要知道,当时的一头牛不仅用来耕作,而且还是半个家业啊!借钱买牛,又塌下饥荒。后来,村里开始种植烟叶卖钱,总算有了经济收入。
1988年,村里在岭上置换宅基地,哥哥年龄也大了,家里又借遍亲朋盖房子(就是母亲还在住的房子)。90年冬天,哥哥结婚,也是借遍乡邻亲朋。纯朴的乡亲们,一直都是这样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不料到了91、92这两年,天气大旱,粮食颗粒无收,烟叶旱死在地里,不仅哥哥结婚欠的债还不上,粮食也不够吃。偏偏雪上加霜,我考上师范要交300元学费,妹妹上初中,小侄女出生,都需要花钱……那两年的日子,真的异常难捱,父母逢人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至今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