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散文的魅力
散文的魅力何在?从古至今都有不同的解读,不外乎从散文的选材立意、谋篇布局、遣词造句、营造意境诸方面去解析,以期达到形散神聚、情深意切、文字隽永、意境幽远的魅力追求。散文的文学魅力是作品思想价值、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的综合体现,应从作品的内容、结构和语言诸方面去评估,绝非单凭某一方面出彩便可实现的。我读散文,往往会通过以上几个要素来品味作品的魅力,入眼、入脑、入心,方为一篇好散文。
一
散文是一种古老的文学体裁。从广义上讲,泛指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从狭义上讲,特指与诗歌、小说、戏剧并列的文学体裁。人们所熟知的古代散文选本《古文观止》,选自从先秦至明代的美文222篇,共12卷,题名“观止”,意指所选皆为经典,像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轼的《留侯论》、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韩愈的《师说》,或写景物,或塑人物,或发议论,都是脍炙人口的传世名篇。
散文的文学魅力来自作品的内涵与语言。内涵源于散文的“形散神聚”和“情深意切”;语言源于散文的“文字隽永”和“意境幽远”。散文之“散”是指散文题材的广泛性和表现手法的多样性;散文之“聚”是指散文内核的集中性和确定性。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是一篇书信体散文。他在写给友人任安的回信中,以激愤的心情、深沉的情感、激越的文字,坦述了蒙受的不白之冤,以及为完成《史记》不得不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的痛苦心境。他在信中有句肺腑之言:“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诠释了坚毅信念之所在:自古以来虽富贵,但死后无声无息的人多得数不清,唯有那些卓尔不凡的人才能流芳百世。
随之他用了一系列排比句:“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其文字简洁质朴,仅寥寥数语就印证了此文的主题:但凡传世之作,大都为圣贤们抒发愤懑的文字。
散文的语言应是灵动而深邃的,尤其是游记类散文,更应讲求语言文字的运用。宋朝文学家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全文不过500余字,先是追溯褒禅山的由来,随之将笔墨转入慧空禅院,而后写了山泉、前洞、后洞,以及亲友意犹未尽的游险之乐。
《游褒禅山记》惜墨如金。王安石写前洞仅用了8个字:“其下平旷,有泉侧出”,写后洞也不过用了15个字:“由山以上五六里,有泶窈然,入之甚寒”,就将前洞的“平坦”,后洞的“幽险”描摹了出来。但他写景绝非悠闲之笔,而是为后文做巧妙铺垫。与日常游记有所不同,是扣着主题,夹叙夹议,且看:“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这段议论引出了浅显而深邃的哲理:道路平坦且近,游人便多;道路幽险且远,游人便少。但凡无限风光在险峰,往往鲜有人至,若无坚定意念是无法抵达顶点的。我从“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联想到王安石致力“变法”的“幽险”,以及无悔的抉择,恍然意识到:思想的高度,不正是这篇散文的魅力之所在吗?
二
进入20世纪后,在“五四”新文学运动推动下,散文也发生了深刻变革,集中体现为:以传统散文为根基,以白话文为形态,散文这一文体愈发自由简约,也涌现出一大批有影响力的现代散文作品。像鲁迅的《朝花夕拾》、朱自清的《背影》、冰心的《寄小读者》、林语堂的《秋天的况味》等。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鲁迅先生回忆童年妙趣生活的散文,写于1926年。这一时期的中国散文作为独立的文学体裁,已基本实现了从古代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换,其语言风格带有清新之气。作品从题目上就分为两个色调不同、情韵各异的景致。一个是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长吟的鸣蝉、轻捷的云雀和弹琴的蟋蟀的“百草园”;一个是有黑油的竹门、书屋的匾道、须发花白的先生、不常用的戒尺和琅琅书声的“三味书屋”。二者有着鲜明反差。前者以“乐”为趣,以简约的文字描摹了一个其乐无穷的孩提乐园;后者与“闷”为伍,以白描的文字,书写了在“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里,一种略带陈腐气息的私学氛围。
多年前,我去绍兴拜谒鲁迅故里,特意沿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走了一圈。我站在书屋后的小园里,望着那依旧生长的腊梅、桂花和天竹,回味着多次品读过的散文,仿佛看到了童年鲁迅在课下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或在桂花树上寻蝉蜕的情景。文中灵动的文字就像一朵朵桂花向我飘来,也许,这就是鲁迅先生这篇散文的魅力吧。
“五四”以来的现代散文最大的变革就是从文言文朝白话文方向的变革。最初是以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等为代表的杂感散文。而后是以茅盾、巴金、郭沫若、叶圣陶、朱自清、冰心、沈从文等为代表的叙事、抒情散文。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无论是杂感散文、叙事散文,还是抒情散文,都恪守了“真实”准则。杂感随心而发,叙事不容虚构,抒情真挚动人。也因如此,散文读起来才会散发出迷人的魅力。
《秋夜》是一篇巴金先生缅怀鲁迅的抒情散文。巴金借用鲁迅先前的散文题目,追思并缅怀了鲁迅及其精神,开篇的文字就很有特色:“窗外‘荷荷’地下着雨,天空黑得像一盘墨汁,风从窗缝吹进来,写字桌上的台灯像闪眼睛一样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我刚翻到《野草》的最后一页。我抬起头,就好像看见先生站在面前。”作者文字灵动,写了雨、夜、风、灯,看似写景,却营造了一种思念的氛围,尤其是他特意“翻到《野草》的最后一页”,犹如看到了先生站在他的面前,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巴金选取“秋夜”场景怀念鲁迅是颇具匠心的。“不管窗外天空漆黑,只要他抬起眼睛,整个房间就马上亮起来”,道出了在漫漫长夜中的鲁迅,以思想铸剑,以笔做抢,“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伟岸形象。这种描写生动而深刻,闪烁着语言艺术的魅力,故百读不厌。
三
读散文就犹如在繁花似锦的原野里漫步,作家似乎在与读者交心,既赏心悦目,又感同身受,让阅读者得到了精神上的愉悦。作家沈从文的《白河流域几个码头》,是我尤为喜欢的一篇散文。
沈从文的童年、成长、写作都离不开湘西,尤其是沅水流域。白河便是沅江支流,也是历史上有名的酉水。他对这片山水一往情深,且看他对白河的景物描写:“白河到沅陵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陈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这是白描式却充满真性情的文字,活脱脱地以乡土闲适、纯朴、安静的品性来诉说的乡土散文,蕴含着作家寻觅精神家园的精神脉动。
由此想到当今散文创作有种倾向,那就是轻视语言文字的运用,以为可以随心所欲,以至写几句大白话,就以为是探到了散文质朴的真谛。岂不知没有锤炼过的文字就像个“半成品”,怎可随意搬上散文这座高雅殿堂呢?娴熟地驾驭文字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门功夫,需要不断打磨,不断学习,这也是琅往今来文人推崇“惜墨如金”的道理。
沈从文散文的特色就在于平实朴素,而又不乏诗意,故读起来文雅而优美。他写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他写白河水鸟,身小轻捷,活泼快乐,颈膊极红,尾如扇子,花纹奇丽。吟读起来,就像一首静静流淌的民谣,有诗样的感觉。这正是沈先生文字魅力所在,真正的经典就是一座宝藏,不会因时光流逝而被遗忘。
读好的散文就宛若在品一壶沁香的美酒,作家举杯与读者共饮那美妙的玉液,既琼浆芬芳,又甘醴润肺,让读者醉了心田。当代作家史铁生的代表作《我与地坛》是篇哲思抒情散文,是作家在地坛多年沉思的结晶,感动过数以亿计的读者。
史铁生写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到自己的身影”,我理解这是他在书写生命的轮回,饱含着人生的感悟。他在文中说,15年前,他摇着轮椅来到地坛,仿佛古园为了等他,足足等了四百年。他凝望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他注目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他审视散落了的玉砌雕栏,他见证了祭坛老柏树的苍幽……如此优美的文字,天然去雕饰,流畅而不随意,语言的透彻,文字的深入浅出,可谓“平淡”的最高境界。
从《我与地坛》里,我读懂了野草荒芜中的坦荡、落寞孤寂中的亲情。地坛的一草一木都给他带来人生博弈中的欣慰,让他从轮椅中“站”起来。“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这带有温度的文字就是散文溢满语言艺术魅力的倒影。
在我的理念里,好的散文就应像史铁生的《我的地坛》那般书写,带着微笑去面对人生的苦难;就应像刘白羽的《长江三日》那般书写,带着热情穿过黑夜走向黎明;就应像周涛的《巩乃斯的马》那般书写,带着渴望从马的世界寻觅奔驰的诗韵……
富有魅力的散文源于作家常怀的敬畏之心,以丰富的情感血肉,去筑牢思想的长堤。让破茧而出的散文,跳跃着时代的脉搏,富有感召力,拥有震撼力;让呼之欲出的散文,散发出人间的真情,释放出人世间的温馨和人性的光辉。(剑 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