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去养老院看望刚刚被送进那儿的伯父。看到他居住的单间,居住条件和卫生条件都不错,担心伯父不适应新环境的我,稍稍放下心来。
妻子健在、身体尚可、三个子女中的两个在身边,为什么要被送进养老院?
因为伯父摔了一跤,虽然没有大碍,但是独自行走已经不能保证安全。以伯母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照顾他。一旦发生意外,恐怕两个人谁也无法照顾谁。
伯父有三个子女,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外地,大儿子和女儿虽然在本地,但是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家,小家也各自有自己的难事。况且大儿子实属不争气不省心的那类孩子,工作不好好干,婚姻也不好好维系,为人基本不靠谱,根本指望不上。
在养老院,伯父虽然孤单,但是有电视陪伴,陪护人员每天上下午都来看望,子女偶尔去探望他,还给他送去饭菜和营养品。当时,伯父对养老院的生活基本满意,虽然他时常流露出想要回家的意愿,也还是在养老院扎实地住了下去。
记得那次,我和伯父在他的房间聊天。他突然对我说,“我的人生总的来说是失败的。”我有点吃惊,没想到一辈子不服输的伯父,对自己是这样的评价。
他一生经历坎坷曲折,但是他个性坚强,从不认输,几次都从困境中转败为胜。
十六岁时,他从老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展露了头角。他又给他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和叔叔安排了工作。
“文革”时,伯父是单位里的风云人物,造饭派的头目,一时风云无限。
“文革”结束后,为了不受这段经历的影响,他辞去了公职。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他开始经商,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90年初,他就被人称为“马百万”。家里高鹏满座,局长、处长,国企老总、私企老板都是他的牌友。
在我的印象里,伯父是人中翘楚,他总是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他头脑清晰,总能把握大势;他善于分辨,总是能顺势而为。因此,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他都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获得成功。
我没想到伯父对自己的一生是这样全盘否定的评价。
伯父入院第二年,有一次,我去看望他,发现他换了房间。从二楼换到了一楼,我问伯父,“怎么换房间了?”“腿脚不好,住在楼上不方便,住一楼方便到门口坐一坐。”我发现,一楼的单间没有独立卫生间。
我知道伯父是寂寞的。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了。“我给您买了面包、牛奶和八宝粥。放在您房间里了。”“不用总花钱,老了,吃不下什么。你能过来看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总想回家,现在看来是回不去了,能看到家里的人也是好的。”
我知道,从伯父家到养老院的距离只有三公里。伯父被送去的时候,伯母、堂哥、堂姐都说,反正也不远,回家很方便,随时可以回来。谁知道,从养老院到家的距离却是无限遥远。
“上次你堂姐和你伯母来说,家被你堂哥占了。他说硬和你伯母换了房子。”伯父的房子130多平米,三室一厅,堂哥的房子只有50多平米,伯母怎么能适应?“你伯母说了,反正是她一个人住,还免得收拾大房间了。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生气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伯父的大儿子总嫌父母偏心小儿子,对父母当年拿出钱来支援小儿子在北京买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是在父母面前透露出自己吃了大亏的意思。这不,伯父刚一离开家,大儿子就把他的房子给占了。
“家是回不去了,他们也很少来了。你伯母说最近教会活动比较多,可能过一段才能来;你堂姐的孩子身体不好,况且今年中考,她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你有空常来吧。”
伯母在47岁那年,得了乳腺癌,从此开始参加教会活动,不理世事。所有不开心的事,所有理不清的情结,真的能放得下吗?我不知道。
伯母是大家闺秀,当年和伯父算得上郎才女貌,这对璧人的美满婚姻持续了二十年。后来,伯母患病,开始信奉基督教,人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对陌生人的不幸充满体恤同情,心甘情愿给大家捐款捐物;对家人的不幸则无动于衷,毫不在意。她变得无情无义,甚至连夫妻、母子、母女的情义都断掉了。
最后一次去看伯父,我发现他又换了房间,从单间换到了双人间。初夏时节,养老院一楼双人间又闷又热,伯父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躺在床上,目光呆滞,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身边的护工,一位50来岁的大姐,正在给他喂“饭”。那“饭”是一碗类似面糊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