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妈或许从没敢奢望过享福,她抗拒让自己稍微吃得好点,抗拒让自己穿得明丽点,即使是村里分红涨了,也即使是儿女们给她置办了好东西,她会觉得浪费了、过头了。她苦行僧一样的活着,亲人的离逝在她心中烙下了多少难以磨抹的痛?不知道她内心对“活着”是否充满了敬畏?是否对享受物质生活充满了罪恶感了?她掌管着大表姐的赔偿金,混帐女婿也惦记着这笔钱,小姨妈厉言疾色:如果你稍微有一丁点儿人性,我女儿就不会那么苦,她不那么苦就不会丢了性命,那是我女儿的命钱!……姨妈干预着两个外孙的生活和教育事宜,混帐女婿以极快的速度续娶了,两个外孙无疑在极大程度上依仗外婆和舅舅了,小姨妈继续着艰苦奋斗的生活。
东莞是著名的世界工厂,小姨妈所在的村委经济收益越来越好,不但村里的分红逐年丰厚,而且也带动了村民出租屋的收入。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妇都开始了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小姨妈也带孙,欢天喜地的带,让儿媳们放心工作,但她带孙却从不影响自己的“工作”,从前她是农妇,是种田养畜的能手,是四个儿女的顶梁柱,现在农田菜场都变成厂房商场社区了,小姨妈做起了破烂王,背着孙儿捡破烂,孙娃儿背大了一个又一个。大孙儿阿球娶媳妇了,小姨妈变魔术般掏了两万元的大红包。隔两年,二孙儿也结婚了,小姨妈又变魔术了,又是两万元的大红包。小姨妈深藏不露啊!她的老姐妹们敲打她还有多少烂船钉钉,小姨妈松口了,孙儿孙女都两万,陆续有来,一碗水端平,绝不偏心。那是一笔巨款,小姨妈内外孙有八个!
小姨妈不是有分红吗?有的,听说每月过千。对于一个节俭到极致身体又硬朗的老妇,一千多元可以过得极好的。但姨妈近年把分红掰两份,分流到两个儿子的帐户上了,俩儿子也很早分了家,宅基地也早早地分配好了,她把百年后的事都安排妥了。那她靠什么生活并且储备足够丰厚的“红包基金”呢?一是农保养老金,二是大队部、村委每月发放的老人金,三是各种节日慰问金,有时村里开个什么会,通告个事,也有一二百的“误工费”,囊括起来约有千余元,还有就是捡拾废品的额外收入。二表姐毕竟是出嫁女,在传统的思想里,小姨妈没有将分红掰一份给她,但二表姐和外孙来了,姨妈总是能变出三几张大红钞来,乐呵呵的,体面面的。小姨妈“工作”很努力,偶尔会淘回一两件旧家电、大宝贝,那么入帐就会多些。大表姐遗下的俩孩子是需要接济的,两位表哥偶尔极是厚道地帮扶一下,小姨妈精打细算地管理着那笔赔偿金,务求让每个崩儿都能用在刀刃上,让两个苦命外孙能少受苦少遭罪。
小姨妈老了,快八十了,我不知道她究竟要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她的心究竟有多大多宽,宽到每个孩儿娃儿都能得到她的庇护。她那么宽广的心里,有否为自己留有一席之地?
小姨妈快乐吗?
小姨妈如此节俭克己的活着,她快乐吗?
前年,小姨妈的二孙儿喜添丁,那就是姨妈的第二个曾孙了,在满月宴上,姨妈穿得很正统新净,满脸沆瀣交错的皱纹全程笑成麻花,老眼笑成麻线,我想,姨妈心里必定是快乐的吧。儿孙安好,就是她幸福的源泉吧。
年初,亲友们传来小道消息,大表姐的俩孩子的房子盖好了,由两位表哥担的头,给大表姐俩儿子各准备了一层婚房,当然,幕后操持的主心骨是小姨妈了,大表姐远在天堂也该含笑了吧?不知道姨妈的心有否宽慰了呢?
姨妈以博爱包容的方式,把自己活成一颗树,让儿孙们能最大限度地被庇护于树荫下,她的孩儿们是否感激涕零呢?那不一定。在姨妈住院期间,我去探望,二表哥刚和姨妈撒了气,怨忿地说,小时候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到结婚了,人家娶妻,父母备有婚房,我呢?我有什么?我得靠自己呐,房子是自己一砖一瓦盖的,多穷啊!多难啊!……我只能好言相劝,咳,你母亲太不容易了,一人扯大四个孩子,和别人没得比啊。二表哥说,话虽是如此,但现在能好好的活着,舒坦的活着,她为什么还要将日子过得如此不堪呢?……是的,为什么呢?难道她担心物质享受会冲淡了福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