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这一年二月,袁安驾舟,载着葛晴由桃花源出来,穿过洞庭,去一个名叫汉寿的湘北小镇。葛晴坐在船头,看着在茫茫春水中俯身划桨的袁安,发现经过五六年的隐逸,他已眼角微皱、胡须蓄起、体态微丰,由当初的桀骜少年,变作了一个初染岁月风霜的中年男子。
船舷上,茫然地立着一只黑鹰。几天前,它飞到万山丛中的桃花源里,带来消息,望舒师太去世。望舒师太是葛晴的外祖母,退隐江湖后,已在汉寿县修行六十余年,竟如风中残烛,一吹即灭。想到昔年外婆的慈容与怜爱,葛晴决心与袁安一道,去探看外婆的遗颜。
那只黑鹰也老掉了。难得它越过八百里洞庭,绕过围困桃花源的无数重关山。它心情沉郁,食欲难振。由桃花溪顺流而下,百转千回,再由资水沅江转入洞庭湖,又越过数百里的湖面。平常的渔人行舟,也要二十余日。袁安与葛晴身怀武术,全力施为,催发木兰舟,数日可达。两人难得由耕作与抚养小孩的辛苦中解脱出来,得到一回闲暇,又怕小舟如箭,惊吓往来舟船上的行商与过客,所以也不疾不徐,更替击桨摇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将这一次水上的航行当作又一段独处暇日。
天气乍晴乍阴,乍暖还寒,正是南来的暖风与北进的寒流拉锯时节。这一天黄昏时分,天气阴冷,北风呼号如同风箱,卷起数尺高的白浪,湖上一片黄云如旋,眼看一场雪就要落下来。袁安讲,洞庭湖上空,好像有两个绝世的高手在比拼内力,阴风怒吼、雨雪纷飞,正好就是大侠北风与大侠南风死战胶着的时刻。葛晴听到袁安的比喻,不禁微笑,说道:“今天正好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呢,袁安大侠不妨化作孙猴子跳到半空里去,施展你的春雨万剑,你助北风,就北风胜,你助南风,就南风胜。分了胜负,做个决断,免得我在船上,被风雪摧磨。”
说笑间,已经有雪霰如盐,漫天撒下,抛洒到船上。雪粒在船板上跳荡不休,不久即换作团团雪片压盖下来。一时间,扯絮分绵,凛凛北风,引来一场春雪,竟是将两人与小舟裹在了洞庭湖中!
葛晴在舱内展开地图,发现离最近的蒋家港,也有三十来里路程。大雪之中,怕是要行船到半夜,便转头对袁安说:“我们也不必急着赶路,不如就在这里抛锚过夜,等风雪停了再走。”袁安应诺,将船头铁锚取出,往船边射下。说起来,此刻在洞庭波心,水深总有二三十丈,寻常铁锚就是加长了绳索,也无法沉底抓住湖下的泥石。袁安内力深厚,春雨内劲发出,锚索如箭,倒不在话下。
锚爪如钩,小船苍耳子一般,稳便地停在水面。袁安抱起呆立在雪中的黑鹰,起身进舱,反手关上舱门。葛晴已在舱中点起白蜡烛,取来半坛春蚁酒,摆出熟牛肉。袁安打横坐到葛晴对面,将黑鹰安顿在身侧,抬头看着坐在一团淡黄光辉里的葛晴,微笑之中,又有一点郁郁的神色,不由心中一沉。
“桃花源中,也在下大雪吧,孩子们一定高兴坏了。冬天里那场大雪,将葛石那老家伙的黑狗子身上都下肿了。他让黑狗驮着飞廉与望舒两个在雪里跑,他自己跟在后面显摆他踏雪无痕的轻功,结果那黑狗一头栽到村头的粪坑里,将两个小家伙弄了一身的屎尿。闹得你将他们洗刷了半天,才弄干净。这一回,这老爷子不知道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袁安道,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喂着黑鹰。
“这雪怕得明天早上才积起来,孩子们一定是跳上床睡了。赶明儿,要是我在的话,一定要让黑狗驮着葛石爷爷,由两个娃娃在后面撵,也将他弄到粪坑里去。”葛晴道,“葛石爷爷总有一百岁开外了,他的胡子,现在得捆起来,不然就要被两个小的偷剪去编扫帚扫雪,他担心这事,发愁得要命,觉都睡不着。”
“他那胡子,也该剪掉了,一个月不洗,就爬满虱子。你们桃源的人,都练先天真气,总能活到自己将年纪都忘记。望舒师太也出身桃源,按理不该这么早就走掉了。”袁安道。
“是啊是啊。只怕这一回,是有什么意外的情况。”葛晴皱起了眉头。
由炭炉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将舱室弄得暖和起来。两人闲聊家常。舱外风急浪紧,夜色如漆,黢黑里大雪如麻,铺天盖地,纵使是八百里的洞庭之水,好像也可被雪堆填没起来。雪国中,忽然传出呀呀弄桨的水声。
袁安眼中生出警惕之色。传闻洞庭湖上,又生出了湖盗,啸聚君山。莫非这伙人雪夜里仍不消停,要来打劫他们夫妇?两人侧耳谛听。桨声砰砰击打雪水,已是越来越近。
“好酒!好肉!老邬我真是好运气!”
袁安推门出去,站在雪柱中向外看去,只见一条乌篷小船,箭一般向他们的小舟奔来,船头隐约坐着一条汉子,头顶着飞雪奋力划桨。片刻,小船就滑到跟前。汉子将桨一横,站起身来,乌眉灶眼,虬髯方耳,竟是黑塔一般的一条壮汉。
“小子,你知道龙宫在哪里吗?”那汉子兀然发问。
蹊跷的提问。袁安摇头。
“你小子挺会享福的,拐着人家姑娘,搂在这里胡天胡地。”那汉子借着舱中映出的灯光,看到了舱中的葛晴。
袁安冷冷道:“你再胡说,我就将你扔进湖里喂王八去。”
那汉子听到,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还蛮有意思的,我就是王八,王八就是我。你怎么晓得的?”
袁安不想理这个浑人,转身欲进舱去。那家伙却已经四肢并用,手忙脚乱地爬到他们船上来。
“我不是来打架,我是来喝酒的。”不速之客占据了袁安的座位,袁安只好与葛晴并肩坐着。烛光下,那家伙头大如斗,通红的酒糟鼻,由乱糟糟的胡子里裂出一张又长又阔的嘴巴来。“我在洞庭湖那边,就闻到了你们船上的酒香。等一下我喝醉了,你们会发现,我真的就是一只老乌龟。我的名字,也是姓邬名归,我活了三百年了。我是一个老家伙,虽然力气不小,但我不喜欢打架。”他端起葛晴递过来的酒杯,那用来品评春蚁酒的六钱酒盅,对这个巨头大口的家伙来讲,显然是小了。
“洞庭湖出事了,我得告诉你们。龙宫不见了。”邬归老兄飞快地倒着酒瓮,一口一杯,滋滋吸空,四五杯罢,忽然停下来,屏住气对二人说道。
“怎么会,古老相传,洞庭湖底下,就是龙宫,这个时候,我们的锚,说不定,就挂在龙宫的屋顶上。”葛晴大不以为然。
“你竟不相信一只活了三百年的老乌龟的话。我由第二个百岁的时候开始,就想到龙宫去当差。你想,作为一只乌龟,由乡村的水塘里长起来,大得像个洗脸盆,你还好意思呆在自己的老家乡?你顺着沅江游啊爬啊,你的归宿,当然是要到洞庭湖的龙宫里去,哪怕是去当一个守门的龟兵,与一只成精的龙虾面对面站着,也算是一生功德圆满。于是我就来到洞庭湖,到处找龙宫,我跟你讲吧,我将整个湖底都爬遍了,湖底下除了泥巴,就是泥巴,根本就没有龙宫。”
“我不信。”袁安站了起来。
“我劝你在下水之前,最好先灌一大口酒。你们的酒可真不错,倒进嗓子里,就像倒了一堆火。”邬归也站起身来。
二人推开门走到舱外,黑暗中,雪还在下。风也变大,摧得白浪如奔马一般向小船涌来,雪片密密麻麻地,一下子就扑了两人一身。袁安回望立在舱门口的葛晴,葛晴微笑点头。袁安向前一跃,即向水底如标抢一样射去。邬归也不示弱,跟随着扑通一声跳下船,像一个黑铁秤砣,在雪光映照的水面一晃,就不见了。
葛晴走到船板上,踮起脚往下看,湖水在雪花下,翻滚如墨。也许刚才应跟随他们,入水一探究竟。与他一起这么多年,我好像变得胆怯了,我在怕什么呢?迟疑间,就听泼剌一声,水面上翻开水花,袁安与邬归二人浮了上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捏了两把淤泥。
“我还担心,龙王将二位来上房揭瓦的家伙,请去喝酒去呢。”葛晴笑道。
“龙王赏了我们两把泥巴。”老邬神情有一点伤感。
“看起来,龙宫真是出了一点麻烦。”袁安道。
“你们这些家伙,真正是杞人忧天。这几年在桃花源,风调雨顺,年成大好,也没见干着什么,旱着什么,说明那些大龙王、小龙王,都在按时施云布雨,说明龙宫还是有的,管得也井井有条。要么是它藏在老邬你找不到的地方,要么干脆就搬走了,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一个湖可以造龙宫。”葛晴道。
袁安听了,当然是心情宽慰。老邬却仍不相信:“我查看过洞庭湖湖底的每一寸泥巴,它还能藏哪里去?这么大一个洞庭湖,会没有龙宫?这个怎么可能,你没读过《柳毅传书》?没听人家打皮影戏讲这个故事?没有龙宫的洞庭湖,那还叫洞庭湖吗?龙宫不在洞庭湖,还能叫龙宫?所以,龙宫一定是有的,无非是我还没有找到,也许,龙宫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一砖一瓦铺满湖底,也许,龙宫的门,只有像针眼那么大,被我这个长绿豆眼的家伙,急急忙忙地错过了,也许还需要另一个一百年,我将洞庭湖的湖底再查看一遍。”
“另一个一百年,也许你还会由那一眼针孔上爬过去,如果龙宫的入口真的只有针尖那么大小的话。它可能藏在一块石头的缝里,也可能藏在一根水藻的叶片上,或者是一条鱼的嘴巴里。你岂不是又要从头再来。不过你已经是一只成精的乌龟,你有的是时间罢了,不像我们做人,少有回头路走。”葛晴笑道。
老邬呆了一下,再不做声。袁安只好抱起酒瓮,将春蚁酒哗哗地倒入他的小杯子里,让这个激动的老邬继续喝酒。他想起师父去寻找的金竹寺。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像一颗豆子,被造物以何种方式、何种心思,放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一个人,生命何其短促,如果对这些豆子着迷,将会是很悲惨的事。宇宙没有道理可言,秋水老人也好,这位邬归也好,他们更需要的,也许是运气。桃花源的佳酿很快就显现出了它的威力。袁安将酒坛倾得底朝天的时候,那老邬已翻倒在桌子下面,变成了一只脸盆大小的乌龟,褐色的背甲朝下,向上亮出月白肚皮,窄脸上汁水淋漓,鼻吻间鼾声如雷。
“我们也要去睡了,让他与黑鹰做伴。”葛晴起身道。那黑鹰将头藏在翅膀里,早睡过去了,连这只能在乌龟与人中间变化的神奇的黑大个,也没有办法引起它的兴趣来,让它在这样的奢华的雪夜里,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稍稍停留一下,再赴梦乡。
两人来到后舱,在乌龟一浪高过一浪,震天价响的鼾声中抻被入睡。外面的雪还在下,不紧不慢,好像要将洞庭湖填满成为雪原似的。“也许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就会发现,木兰舟已经埋进了雪堆里。”袁安对葛晴道。“你对这个世界,还有好奇,并不像在桃源里居住了五六年的人,”葛晴幽幽地说,“这两年你心神不定,现在是时候了,你想想看,这一次出来,要不要返回桃源。”袁安将她搂在怀里,她温热的身体,在干燥的棉被里,散发出令他心旷神怡的香气。他觉得他没有办法离开桃花源,离开她与孩子们。
他想起刚才兴高采烈地跳进冰冷的湖水里,向着黑暗的湖底潜下去,他唤醒藏在身体里的“春雨内劲”,去抗拒湖水的千钧重压,他的手触到洞庭湖底绵软而冰凉的黑泥的时候,心头闪电一般,掠过令他战栗的狂喜。混沌的宇宙以更大的隐秘在召唤他,要将他扯出温柔之乡。他一向,缺少勇气。一场雪,有时下得铺天盖地,有时候,片刻就融掉了。一次短促的旅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春雪罢了。很快,一切都会过去。他会跟随葛晴回到桃源。宇宙中藏匿了无数颗豆子,各各不同,但是,没有比桃源更好的豆子,金竹寺不是,龙宫也不是。龙宫是柳毅的龙宫,那里有他的龙女,葛晴,她住在桃花源里。袁安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就与葛晴一道,在狂风巨浪之中,落入雪夜清寒的梦境里。睡梦中,他觉得洞庭湖上的风雪变得更加狂暴了,湖水也动荡不安,小船好像在高山与峡谷间起伏穿行,就是这样,也没有能让他醒过来。他还隐约听到雷声,这老天真是奇怪啊,一边下雪,还要一边打雷,看样子,春天真是到了,这是将虫子们唤醒的春雷。
2
在远远的鸡鸣声中醒来。雪已停,风平浪静,朝暾铺满湖面。洞庭湖一如往昔,并未被雪填起来。老邬酒意消除,由脸盆大的乌龟,又变回一条壮硕黑汉,站在船头,看着朝阳发呆,黑鹰停在他的肩上,鹰眼被阳光映得如同黑曜石。袁安将炭炉搬出舱外,生炉子煮粥,青烟向清朗的蓝天袅袅飘去。葛晴坐在船边上,就着湖水梳洗长发。好半天,老邬才由早起的怔忡中回过神来,回头道:“我昨晚上可是朗意喝醉的。我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赏雪啊,喝茶啊,再去弄一些别的调调,说不定,会将船弄翻转去。老邬我也不是没有年轻的时候,洞庭湖里的许多母乌龟,都天天将头扎在泥淖里怀念我呢。”葛晴用手兜起湖水,拊了老邬一脸,嗔道:“你这个老乌龟,一会儿我就去砍一担桑木柴禾将你煮了吃。”脸却是红掉了。
“昨天傍晚,我初逢二位,还以为是由龙宫出来的人呢。你想啊,能将船钉在湖中央,长得这么俊俏的男人与女人,说不定就是翻过龙宫的围墙,跑出来偷期的小公龙与小母龙。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昨晚上船舱里,我喝的酒,是桃花源里的春蚁酒,刚才姑娘你拊出的这一道水箭,里面可有桃源内力,之前跟我比赛潜水的哥儿,应是你的小女婿。你们是由桃花源里私奔出来的家伙。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向官府出首告发你们的,我喜欢看《西厢记》的皮影戏,我赞成私奔。”老邬道。
“你都知道了,还不快夹着你的乌龟蛋滚蛋,继续找龙宫去?”袁安在烟火中抬起头,对这个懂事的老家伙说。
“不行,我得跟你们一起,我的船昨晚上,已被风雪吹跑了,昨天晚上这贼老天发脾气,又是风又是雪,又是雷的,像疯了一般。你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家伙,冲风冒寒,在万丈雪水里,游到蒋家渔港去吧。”老邬道。他停在一边的杉木船,在一夜的暴雪里,果然不见了。
“老兄,你和我一起划船。这条船上,正好有两支桨。”袁安道。
老邬跑到船头,袁安在船尾,两人坐地划船。雪霁天寒,早上湖中也没有人,两个人都身怀武功,竟是将小船弄得像端午节夺标的龙船一般,要送众人到蒋家渔港抢清早的第一锅粽子吃。葛晴梳完头发,蹲在船边捞桃花鱼喂黑鹰。老邬瞪着绿豆小圆眼睛,看着她道:“我觉得我们,蛮像风尘三侠呢。你是李靖,她是红拂,我自然是虬髯客了。龙宫也好,桃源也好,你们总归是私奔出来的,我呢,我运气太好了,也长出了这么一大把胡子,等我找到了龙宫,遂了我们的心愿,我还要跑到海里去看一看,找一群龟子龟孙,在东海中的岛上,学虬髯客,也弄一个皇帝做一做。”果然是自唐至宋,传奇听得很多的老乌龟啊。
“我看出来了,你这只老乌龟,不仅好酒,唠叨,还喜欢做白日梦。”袁安道。
这么插科打诨,也就一个多时辰,已望见前面一片白茫茫的洲渚,在阳光下,明亮耀眼。三人停好船,跳到岸上,雪已没膝,袁安走在前面,运起真气,以掌为刀,开出细细雪巷来,让葛晴跟随,老邬当然也是跟着占了开路的便宜。爬上岸边的高坡,即可向下,鸟瞰坡下的琉璃世界。一片苍苍负雪的樟树林中,有一条狭长的小街,贯穿洲渚。再向前,又是茫茫的洞庭湖水。看样子,河洲就像一条修圆的伸入湖里的闪闪发光的白色的舌头。小街之上,人声鼎沸,听得见锣鼓铙钹的声音,鞭炮烟花的炸响,穿红戴绿的男女人面稠稠,簇拥在街心里。
“你们运气不错,今天正好是起春社。我带你们去看一看热闹。”老邬嚷道,这老家伙手舞足蹈,活像一个马上要讨到糖吃的孩童一样。
三人下了坡,分开雪原,穿过樟树竹林,由青石小桥上越过一条小河,来到镇子里。镇上的人,正在“抬故事”,将家里吃饭祭祖的八仙桌搬出来,两边用扁担绑定抬起,桌子上坐着由镇上的居民浓妆扮成的各色人物。十来张桌子走在街心,后面跟随着差不多是全镇的人吧,已将街心的雪踏成一片黑水。鞭炮不时炸起,腾出青烟,向空气里发出硝石的气味,一群黄白黑狗在人群里跳来跳去。这样的社日“故事”,桃花源里,每年都要扮的。去年社日的时节,袁安与葛晴还一起被挑出来,专门去扮土地公与土地婆呢。两个人被画得像庙里的土偶,花花绿绿,一脸喜笑,两个小的都没有办法将他们认出来。袁安拉着葛晴的手,朝着她微笑。想必她也想起来了。
这个蒋家村里的社日故事,却不是时兴扮土地公土地婆,而是扮龙宫里的龙族。打头的一个家伙,扮成了龙王,后面接着有龙后、龙女、龙太子,还有龟丞相蚌壳精螺蛳精鲤鱼精虾兵蟹将什么的,差不多是将龙宫里的一应人物都弄到了大方桌上。三人不由自主地卷入街上的人流之中。老邬看样子是这里的常客,不停地同身边的人打着招呼。一个青年汉子挤过来,被他一把扯住介绍给袁安葛晴二人:“他叫牛沧海,是这个村的头人。”牛沧海笑道:“你这个老乌龟,早一点来啊,说好来给我们扮龟丞相的,昨天我们等你到半夜里,没有办法,只好另外四出请人扮乌龟。其他的倒好办,这个乌龟,没人愿意做呢,我好说歹说,才叫打鱼的一个老光棍,名字叫蒋门神的,背着龟壳子跳到桌子上去了。他真人扮假乌龟,怎比得上你真乌龟扮假乌龟有趣。”老邬老脸一红,挣得像酱牛肉一般:“我昨天晚上拼命划船,本应半夜赶到你这里来的,却遇上了这一对男女家伙,我还以为是龙女与她的女婿呢,又想将扮柳毅与龙女的人选也替你捉拿来。他们船上的酒又好喝,唉,沧海兄弟你大人有大量,莫怪老哥哥我误了时。”牛沧海盯着袁安与葛晴看,说道:“你们先去德胜楼坐席,我这边忙完了,就与我媳妇一起过来陪你们。听说岳州的周丰年知府,今天也下来看我们的社戏,乌龟王八来了一堆,难伺候啊。”说完钻到人群里去,转眼就不见踪影,看起来,他真是一个大忙人呢。
三人挤出红男绿女的人流,来到德胜楼。要说蒋家渔港像一条伸入洞庭湖的舌头的话,这德胜楼,就是立在这一片舌头的尖尖上,三望都是茫茫大水,正前方白雪覆盖的隐隐泥螺一般的湖岛,老邬讲,那便是君山。
“我一直以为,如果龙宫有出口的话,一定就是在君山的山腹中。《柳毅传书》里,也是这么讲的,君山有一棵木兰树,树下有一口柳毅井,跳下去,就可以通往龙宫。”老邬坐在德胜楼的三层楼台,指着那一口负雪的“泥螺”叹气。
“你一定是没有找到了。”葛晴也在远眺君山,那是她与袁安初次相会的地方。六年以前,君山上青草如茵,桃花如霞,嵯峨山岭间,袁安来赴“荣兰帖”,玉树仙柯,风神飒然,君子如玉,令人心折。
“那还用说,那井下,也有一个山洞,像迷宫一样左曲右拐,上下盘绕。我差不多花了十好几年的时间,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岔洞里,爬来爬去,不像一只乌龟,倒像一只灰头土脸的田鼠。等我将迷宫走完的时候,我已经成了本朝最好的几何学家。当时我心里又气又急,哪里有龙宫的影子!什么《柳毅传书》,不过是高老庄的皮影戏艺人编出来,骗人的罢了!”老邬愤愤地说道。
“《柳毅传书》没有骗人,只不过是你这个老家伙,没有读通罢了。”楼梯口走上来几个人,一个自然是牛头牛脑的牛沧海,另一个团团大脸、肥白修腴的家伙,穿着簇新官服,正是那下乡来与民同乐的岳阳知府周丰年。伸舌接话头的,正是这位双手提着紫袍玉带的周知府。
“老板,先将酒菜弄上来,我再来跟这一帮官儿们废话。”老邬拍着桌子,大声叫道。一边招呼那周丰年、牛沧海入座。另有一起跟来的一个手脚长大的红脸汉子,牛沧海讲,他就是刚才忍辱装扮龟丞相的蒋门神。众人一道坐下来。那蒋门神的脸果然是红得像门神上的关公似的。下面店主人得令,厨屋里启炉开火,熊熊火光里翻锅弄铲,因为只这一拨客人,转眼间,店小二就顶着菜盘子蹬蹬蹬跑上楼来。
这德胜楼酿的酒名叫“洞庭红”。老邬赞道:“转运汉巧遇‘洞庭红’,这名字取得好,我看要比‘白云边’什么的好,将船买酒白云边,那里龟毛都没得一根,怎么会有酒。你们文人喝了一点酒就漫无边际地胡扯嘛。”
“你这老乌龟,读的传奇还真是不少。只是你知晓的这转运汉,弄到的‘洞庭红’,说不定是按着葫芦抠籽,一颗一颗由你先人板板上取下来的。不自觉中丢了你们祖上的宝贝,你还得意。”周丰年揶揄道。他自然也认得,他治下府县里这一只闻名遐迩、四处找龙宫的神奇的乌龟。
因制酒时浸泡过柑橘皮,那“洞庭红”倒入酒杯,果然泛起了淡淡的红色,映照在窗口的雪光之中,分外妖娆。众人推杯换盏,渐渐入港,酒酣耳热,又将话题引向了龙宫。
袁安道:“邬兄到处寻找龙宫,说不定是舍本逐末。龙宫是龙住的地方,所以恐怕得先找到龙吧。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龙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住在崇宁山中,与师父一起学艺的时候,看到过狐狸可以变成年人,在树林里走来走去,有一些狐狸还可以变成美女,去勾引山村里的书生和樵夫。我也看到过鬼,因为对人世间还有执念,所以不愿意迁化在黑暗之中。狐狸变成年人,无法将自己的尾巴变掉,鬼变成年人,在灯下,是没有影子的。但是我没有看到过龙。有时候,山里下很大的雨,打很大的雷,我师父秋水老人就领着我,去山顶上看,有没有龙在乌云里翻滚,兴云布雨,我们好多次,都被雨浇得像落汤鸡一样。有时候,晚上也去,在山顶上,提着防风灯,拼命朝雨夜里看,雷声轰隆隆掉进山谷里,闪电像一把长剑劈开黑云,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龙。所以师父很早就认为,世界上并没有龙这么一种玩意,不过是人们杜撰出来的。可是,我又知道,世界非常的奇妙,我们个人知道的,何其有限,就像一只萤火虫,不过是照亮世界的一个角落,而龙,也许就生活在未照到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它还没有机缘向我显现出来罢了。所以,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龙。”
老邬接着说:“这个漂亮哥子的一席话,差不多也是我要说的。如果说老邬我是一只萤火虫,可我也算是一只亮了三百年的萤火虫啊。我提着这一盏小灯,将洞庭湖的沟沟坎坎都照了一个遍。老实讲,我看到过许多奇怪的东西,见过许多奇怪的事,它们都深深刻写在我这只老乌龟的心里面。”
众人顾不得鲜香活辣的菜肴,放下酒杯,聚精会神来听取邬归的故事。
“有一次,我看到一条成了精的泥鳅。它的腰总有石碾子那么粗,往泥里一钻,尾巴内卷,带动全身飞旋,泥浆滚滚,稀里哗啦间,片刻就钻出一个大洞来。我由后面猛看上去,以为是一条脱了衣服玩泥巴的小龙呢。我爬过去朝它打招呼,它对我讲:‘王八兄弟,你觉得龙揭下鳞片来,就可以成为泥鳅吗?我由潇水上游江永县稻田边的泥坑里,千里迢迢钻到洞庭湖,这劳什子湖里,哪来什么龙王,要说龙王,我就是龙王。有一天我吃多了螺蛳壳没事做,往湖底的泥巴里一头扎下去,扎了整整一夜,最后一头扎在一堆硬石头上,洞庭湖底下是泥巴,泥巴下面是石头,龙宫只是一个笑话。’不过从那一次之后,这个家伙就迷上了拍打尾巴到处钻洞,大家有兴趣的话,去洞庭湖底看看,五百里的平川,早已被这个家伙弄得千疮百孔。好在这些洞,对湖里的鱼来讲,并非全是困扰。这个泥鳅迷宫是它们瞪着眼睛,迷迷糊糊过冬的好地方,所以到了冬天,洞庭湖上的渔夫,想用拖网捞到鱼,几乎是不可能。
“后来,我又遇到一只蚌壳精。一只真正的蚌壳精,比刚才你们抬故事扮的那个要大得多。它还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小蚌壳的时候,就自己由平江县的水塘里拔离出来,由汨罗江顺流而下,一路慢慢吃着江底的粽子糍粑,花了一百年挪进洞庭湖,躺在湖底中央的泥地上,继续吃粽子,发育身体。为了弄清楚这只蚌壳到底有多大,我在它有螺纹的蚌壳黑背上差不多爬了一个上午。这个家伙对外吹气的时候,能够将湖水掀起浪来,要是有一只船由它头底上过,碰巧它打一个喷嚏,那船准得翻掉。洞庭湖上打鱼的那一帮蠢蛋渔夫总是讲,洞庭湖的中央无风三尺浪,有一个神秘的三角区,忽然就将船吞下去,是龙王三太子在那里洗肚兜,三姑娘在那里洗裹脚布,其实啊,就是这个平江蚌壳精在调妖作怪。我们都顶着一张或者两张壳子在这世界上胡混,乌龟与蚌壳说起来,还算是沾亲带故,所以,我留下来,与它一起玩耍了两天,主要是将它向前顶了一二里路,它十几年都没有动弹过了。作为回报,它请我去看它养的珍珠,小心翼翼地裂开巨壳,让我爬进去看,我就像是走进了传说中的龙宫一般,它的肚子里,真正是金碧辉煌,一颗猪尿泡一般大的夜明珠挂在正中央,好像有赤橙黄绿蓝靛紫的北极光在它身体内流转纵横。它闷闷地提醒我,不能再向前走了,过了夜明珠,我就会走进它的脑子里去。我就想,也许龙宫就是这么着,找一个更大的蚌壳,将它撑开,然后在里面竖上柱子,隔出不同的房间出来,白玉床,蚕丝被,然后由无数颗夜明珠照亮。我的表弟蚌壳精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啊,龙宫说起来,就是用蚌壳修的。将无数只蚌壳堆在一起,用福寿螺的空壳子作过道,只要有足够大与足够多的蚌壳与螺蛳壳,总可将龙宫修出来,然后挂上无数夜明珠,龙宫美如画!可是它辛辛苦苦,长成这么大,将珍珠养得像猪尿泡似的,也未见龙宫的人来征召它,将它的珍珠取走,换下龙宫正殿上的顶灯,将它的蚌壳取下来,弄去做小龙女的寝室。我老实跟它讲,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没有龙了,我找到三百岁,龙毛都未见一根。它哭了,眼泪像喷泉一样冲出湖面,它说:‘我一生下来,就落在洞庭湖正中央的泥巴上,我在这块风水宝地上活着,吞沙吃泥,就是为了在肚子里长出一颗珍珠来,将自己长成一座好房子,等龙宫的采购大臣来找到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如果世界上没有龙的话,那么我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这个也是我的错,我其实应对它讲,世界上可能也许还是有龙的,只是在与我们捉迷藏罢了,我们一定可以找到的,如果这辈子找不到,下辈子重新出发也没事。自此之后,我的表弟,洞庭湖最大的蚌壳精,变得性情乖僻,脾气暴躁,又爱贪吃,饕餮其性,经过它身边的鱼虾,都会被它吞进它的巨腹宫殿里去参观它的夜明珠,在夜明珠的辉光里被消化成鱼糊粉。吃饱之后,它就拼命地打喷嚏,打饱嗝,放臭屁,有时候完全是朗意的,由此,洞庭湖更加动荡不安,三角区翻船如麻,死人无算,说起来,都是因为我表弟蚌壳精沦为吃货,失去了人生的理想,找不到蚌生的意义。
“过去一百年,我在洞庭湖上,遇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现在懒得再讲了。总之,洞庭湖已经没有龙了,这些蚌壳啊鲤鱼啊泥鳅啊乌龟啊龙虾啊,就是活成了精,再怎么作怪,也成不了龙。连龙宫的门槛,都摸不到。我要喝酒,兄弟们,我心情不好,非得用三两杯洞庭红高粱酒,才能将我对生活的虚无之感彻底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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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春花秋月、朝晖夕阴的洞庭湖面下,竟藏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波折。周丰年、蒋门神等人作息湖畔,耳闻目睹,心照不宣,袁安葛晴五六年后重返故地,一时听得心神摇动。袁安自幼随秋水老人山中学艺,在林溪与鹿豕游。秋水老人指着溪边饮水的牛、鹿对他与未央生说,你们不是牛,也不是鹿,也不是猛虎与鹰隼,万木草堂是我隐居之地,却并不是你们的家。学艺固然应在山中,求学还是要去山外,成家可以在山中,立业还是要去山外。山里可以避世,可以仙游,可以长生,可以修成妖魔,不在话下,但修道却要往稠浊集市走,往生死江湖走,往功名庙堂走。这些洞庭水族明白这个道理,并不自满于蜗角僻洞,奇山丽水,离开老家乡求证龙宫,其志不可小觑。
在老邬发表关于洞庭湖妖精的长篇大论的时候,店小二已经在酒席上铺满了菜肴。湖湘民众好辣成性,所以每一盘菜里,都是辣椒成山,浑似那红脸的龙虾叠起罗汉一般。好在融雪的天气无比清寒,辣菜、热酒,正好相宜,又有桌子中央架起的一只紫铜的火锅,里面嘟嘟煮开,浩浩汤汤。众人边吃边讲,也算是快哉此生。老邬起身与袁安、葛晴、周丰年、牛沧海、蒋门神一一碰杯敬酒,然后将筷子指向那紫铜火锅,先前还没有人,将筷子伸进去呢。
“这是什么肉?好吃!好吃!”老邬嚼着挟上来的肉块,眉毛与一脸的胡须挤到一起,将红光闪闪的脸遮了一半。
周丰年挥动竹筷招呼大家:“各位都尝一尝,这是下官特别让德胜楼的老板献上的一道菜。本朝由南至北,万里河山,无数酒店食肆,就是东京的樊楼,也绝不会做出此道菜来。”
“莫非是人肉?”老邬扭捏道,“你们莫盯着我看,有时候风将湖上的人吹到湖底下,正好卷到我跟前,我也是尝过人肉的,话说回来,你们尝过了多少乌龟肉啊。”
牛沧海道:“我看不是人肉。本朝文治武功甲天下,文治还要高出武功一头,号称礼仪之邦,但未必没有人吃人的事件,我在云梦县做丐帮舵主的时候,就听到过不少本城老爷吃婴儿的传闻,虽则是捕风捉影,但未必就没有。周大人你讲到只有德胜楼有这一道菜,人肉可没得这么稀罕。何况,你一个青天大老爷,背地里或者会去吃人肉,但昭昭白日之下,用人肉请客,这个也太过分了吧。”士别三日,这牛沧海的头脑变得蛮清楚了,可惜柳七七在家里带崽,要是她出来听到,一定会大大表扬这家伙一通。
袁安微笑道:“周大人就不必卖关子,讲来我们听一听,也让我们这些桃源里孤陋寡闻的人,长一长见识。”周丰年举箸夹起火锅中圆墩墩的肉块,低声道:“这个是龙肉。”老邬那家伙听到,好像手被火苗烫了一下,赶紧就将筷子扔掉了。周丰年接着说:“其蕶n粤獾氖焙颍荒苊粕⒋蟛疲荒芙舱饩褪橇獾模氨纠锞陀姓饷匆桓龉适拢换锶俗谝黄鸪粤猓幸桓鼋玻庹婧贸裕捅惶焐弦桓隼雇防状蛳吕矗虺闪艘桓固俊A呛芤孀拥囊恢侄鳎绻衷谖颐峭范サ奶炜沼氲叵碌乃矗故怯伤抢垂艿幕埃衷冢挡欢ㄒ灿幸桓隼雇防祝蛟诒竟偕砩夏亍!敝芊崮昴笞趴曜樱毓烦澈蟮拇翱谕馐焙颍孟裾婊嵊幸桓銮缣斓呐ǎ纱翱谔酵反蚪匆话恪
“诸位能与本官一道,吃到龙肉,其实是很幸运的。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也只能由洞庭湖中捕到龙。这位蒋门神,就是捕龙的高手。每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梅花开放的时节,蒋门神就划船到君山之下,观龙出没。蒋门神身怀祖传屠龙之术,能跃入刺骨春水之中,劈波斩浪,屏息静气,只手缚龙,单刀屠之。”周丰年讲到这里,大家都抬头去看那脸红如重枣、始终一声不吭的蒋门神,没想到这打鱼汉子竟是江湖上的异人。袁安听秋水老人讲过,屠龙之术,未必没有,只是大而无当,无处施展,现今世上习得此术的人,少之又少。而屠龙术,要是用来杀人攻城,几乎是无往而不利,所以这屠龙之术,差不多也是由屠龙门的宗师代代择人而传,得授屠龙术者,往往是德隆才高的一代隐侠。
“蒋兄捉到龙后,由岳州知府组织兵马,将龙肉腌制在冰堆之中,星夜运往京城,交钦天监飞廉大人收验,送御厨炮制,由皇上去祭天地,开春社,发动春耕。祭过天地的龙肉,被收回宫里,由后宫的娘娘们分食,养育龙子龙孙。皇上特别高兴,又遇到蒋兄运气好,缚得一条大个的龙,龙肉才有可能分出一条两条,传到同平章事、参知政事与枢密使家里,这样的事,十几年来,只发生过一二次罢了,连飞廉大人都没有吃过龙肉呢。今天大家都遇到了好运气,蒋兄昨夜去君山,竟拦住了一条长了六条腿的龙,我劝蒋兄将多余的两条腿砍下来,送到这德胜楼,招待桃花源中.出来的贵客,就是本官与蒋兄,也是第一次,吃到这龙肉。”
周丰年话音未落,老邬已抓住了邻座蒋门神的袖子:“老蒋你跟我讲讲,龙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了三百年都找不到,你随便一抓就是一条。你也教一教这屠龙的法子给我。”蒋门神苦笑道:“我哪里就可以随便抓一条。这龙宫废土,在君山之下,毁弃已有三百余年。好在每年二月初二,还有江豚由长江游来,吊怀丘墟。这江豚俗称猪婆龙,是当年由龙宫贬出的孽龙的子孙,已失去变化,托身猪形,精消神散,无非是空有一身龙肉滋味罢了。我这屠龙之术,冠冕堂皇,说起来,无非是水中杀猪。”那牛沧海听到此处,当然是眼睛一亮,他牛沧海,从前也是崇宁山里杀猪的好手呢,只不过,他是在陆上杀猪罢了,没法成就这屠龙美名。
老邬使劲点头道:“哎呀,你讲的,就是那些会游泳的猪啊,这个我倒是见过的,它们在长江里游来游去,也没得几头,哼哼叽叽,长相又蠢,灰头土脸,又不会兴云,又不会布雨,又不会变化,又不会飞升,它们能算是龙?你没得扯淡,糊弄皇帝罢了。”
周丰年说:“邬兄,传闻中,龙生九子,形态不一,也有长得像乌龟的呢,堕入猪形,又未必没得可能。蒋大侠也过谦了。这猪婆龙虽则失去了变化,空余一身龙肉,却也是力大无穷,腾蛇起舞,兴风作浪不在话下。二月初二蒋兄去缚龙的时候,洞庭湖方圆千里的渔民,也得收网停舟,入港以避风浪。蒋兄一叶扁舟入洞庭波心,在山呼海啸的风浪中,雷辊电掣,一刀毙龙,实属不易。”
老邬道:“原来昨天晚上洞庭湖的大风大浪,就是你这老小子在踢天弄井,你陪我船来!什么一刀毙龙,分明就是杀一头猪,明年你们也让老邬我去试一试,我看这江猪子能掀翻我的壳头,咬掉我的下截来!”
袁安不听老邬这些叫嚣,却去问蒋门神:“蒋兄讲三百年前,龙宫毁弃,这个又从何说起?”
蒋门神说道:“屠龙门由大禹开创,至今已有三千余年,代代以屠龙之术传授。每年二月初二赴洞庭取孽龙之肉,驰送京城祭祀天地。也可警醒在位的君王,就是荔为龙族,如果一味作恶,也会为天地所弃。当时四海之中,五湖之内,龙族兴盛,就是乡下人家门前脚盆一般大小的池塘里,说不定都藏下了一尾活龙。刚才邬兄讲得也不错,龙宫是用蚌壳与螺蛳壳盖成的,那时候,因为龙宫如此之多,又开出无数的别院,所以,新的龙要去分封予它的池塘赴任,都得排队去领那蚌壳与夜明珠,有一些青年龙,排不上队,性子又急,就只好像翠鸟泥鳅一样,住在池塘上下的泥洞里。
“那时候京城中的朝廷派下官员,管理州县的川泽与民众,这个是行的庙堂之事,由洞庭湖的龙宫派出大小龙王到各地的池沼,守住在地的草木山川、飞鸟走兽、乡民与士绅,这个是行的江湖之事。皇帝的官员劝农通商,兴利除弊,致力国泰民安。龙王们则要保证天下万物风调雨顺,有时候还要化作雷霆,去惩恶扬善,将恶人与败坏的鸟兽,劈成焦炭,以儆效尤。遇到明君在朝,派出的官员勤勉清廉,恰恰洞庭的龙君,对天下生出悲悯之心,治下龙王们兢兢业业,就会成就一个盛世,汉代文景之治,大唐贞观开元之治,莫不如此。要是皇帝昏聩,百官搜刮民众,洞庭龙君厌世闭关,天下群龙无首,岁时不济,阴阳难调,自然又是乱象纷呈,乱世来临,如此世道,诸位也是见识过的。
“所以三百年前的世界,是人龙杂居。龙族的男子,可娶人世的女子为妻。龙族的女子,也可嫁给人间的男子。贞观之世的《柳毅传书》,被记载下来,里面就讲得非常明白。这个蒋家港,因是沅江资水入南洞庭之要津,从前差不多是人龙混居的地方,很多洞庭湖中的小龙,都化身成年人,拿着夜明珠来到小镇寻欢作乐,令此小镇繁华无比。有时候镇中的妓院里,姐儿们早上醒来,会发现身边躺着的男人,变成了一条龙,她们因为司空见惯,也不足为奇。龙女们迷上人间有情有义的漂亮男人,或饮奔,或野合,有一些龙女最后不愿回龙宫去,放弃了龙籍,而做了地地道道的乡妇,耕田绩麻,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蒋家港里,差不多一大半的人,都是人与龙混血的后代。大家仔细去看,他们与我一样,都有着高高的鼻子,算命的人,将这种异相叫做隆准。说是有这样的异相就可以做皇帝,这个也是胡扯。不过的确也有人类与龙种混血的人做上皇帝的。比如汉代的高祖刘邦。他的祖父,其实就是一条白龙。
“凡人想去龙宫做客,也不是不可能。在洞庭湖底,差不多占去了一大半的泥淖,都被修建成为龙宫。只是对一般肉眼凡胎的家伙来说,龙宫并不是如君山这般,像被盛在盘子里的一只青螺,抬头就可以看到。它被高明的障眼法掩盖,将之与周知府管理的花花世界区分开来。打个比方,就像有一面镜子,你可能看到镜子里面的景象,但是你没有办法走进镜子。如果镜子被小心地藏在黑暗之中,你连镜子里的景象,都看不到了。说起来,龙宫就像是藏到镜子里面一样,又被放诸水底黑暗障里,虽然龙宫里面,被夜明珠照耀得无比的光明与盛大。如何穿过这个黑暗的镜面,这个差不多是龙宫的秘密,说起来,也非常简单,袁安兄是天下的奇侠,一定知道龟息之术吧,如果学会了龟息之术,并且能找到正确的入口,人就能一头撞进龙宫里去。所以有一些渔人,一些在湖上游泳的小男孩,常误打误撞地掉进龙宫里,好像小偷,由屋顶上忽然掉下来一样。当然,因为没有龟息之术,他们大多被淹死掉了,侥幸没有死掉的,会被龟兵抬起来,重新推回湖岸。而一旦习得了龟息之术,破开了障眼之法,像我屠龙门的历代隐侠,就可以肉眼看见龙宫,他们在洞庭湖上划船的时候,低头就可以看到龙宫群青色的屋顶,夜明珠的亮光由屋顶的缝隙间泄露出来,白天也还罢了,到了晚上的时候,星星点点,熠熠生辉,好像水底下,也有亿万的星辰银河一样,珠光宝气之中,我们听得见龙族们在水底里欢宴的笑闹与弦歌。
“三百年前,那一代的屠龙门传人,名叫五胡。一天晚上,他由他的船上往下看,发现繁星般的龙宫的灯火全部熄灭了。他没有办法看见青黑的屋顶,还以为自己的龟息术与破障眼法,由身体里逃逸掉了。五胡沉住气,跳进洞庭湖里,蹬脚向湖底潜去,他发现,他一头撞到了青泥里,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能攀到龙宫爬满水藻的琉璃屋顶上枕着手臂看星星月亮。第二天,他跑到这蒋家港来,又听到姐儿们讲,说好多天竟没有那些拿着夜明珠来宿夜的客人,这些客人,当然是由湖底里上来的公龙。
“龙宫就这样,一下子,一夜之间,消失掉了。好在他们没有将那些又蠢又笨,力气又大的猪婆龙也带走。实际上,这些猪婆龙长了一身龙肉,却没有龙的头脑,它们,算不上是龙。就像猩猩,算不上是人一样,我们总算能够捉到猪婆龙,去向皇帝们交代。”
蒋门神讲完,袁安还是不解,他引杯回敬过蒋门神,抱怨道:“龙王们去了哪里?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洞庭?这其中的关节,蒋兄没有讲给我们听。”
蒋门神低头道:“神龙不同首尾,其意志更难蠡测。我也没有想明白,我听上一辈的祖师,就是这样对我讲的。屠龙门从此也日见零落,在下如周大人所言,不过是一个会在水底下,杀猪婆龙的屠夫罢了,袁安兄如果弄清楚了龙王们为什么要离开洞庭,请务必告诉我。”
牛沧海听到,心中巨震。如果学会了龟息术,破障眼法,加上他现在已经炉火纯青的庖丁解牛刀法,他岂非也能宝刀屠龙?他神色激动,牛卵般的大眼转来转去,人像一只被按在木椅上的猴子扭动,坐立难安。
那边蒋门神笑起来:“我已经知道了沧海兄的念头,蒋门神垂垂老矣,这屠龙之技,还未有传人。你的名字取得甚合我意。我到蒋家港来,就是为了寻你,将这屠龙之术,传授与你。等这一顿龙肉大餐吃过,我们师徒俩再下去商议。”
牛沧海一听,自然是喜出望外,他去学会了屠龙刀法,又能杀猪牛,又能杀蛟龙,一代针神柳七七,岂非又有了一回,对他这个肖港镇上小屠夫出身的青年刮目相看的机会?
蒋门神的话神神叨叨,荒唐无稽,大家爱信不信,却是下酒的好料。那邬归听得龙宫已毁,龙王们一夜之间莫名失去踪影,想到自己与洞庭湖的妖精们数百年来的寻找毫无意义,前路茫茫失去目标,不由悲从中来,热泪难禁,打湿碗筷,旋即揾去英雄泪,更是嗜酒如命,借酒消愁,将那“洞庭红”拼命倒进嘴巴里,好像他不是一只乌龟,倒是一只酒瓮。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伏倒在地,变回了原形,变成一个脚盆大的乌龟咻咻大睡。
龙肉虽好,其实与驴肉滋味也无大异。大家一起努力,将桌子中央的龙肉火锅取食干净,带着一肚子龙肉起身,各奔前程。那蒋门神领牛沧海去学艺。袁安将脚盆大小的邬归抱在怀里,与葛晴一道走下德胜楼,却被周丰年拦了下来。周丰年执意要送二人去湖边登舟。
雪树上挂着斜晖,春日苦短,雪犹未消。蒋家渔港这一条伸入洞庭湖中的长舌,本来应是春草萌生的嫩绿原野,昨夜被春雪覆盖成白色,现在又在返照的落日之下,变作奇异的胭脂红,让人想起一道名曰“西施舌”的香艳菜名。
三人一龟行在雪地上,就像几粒青黑芥子,不言不语,走过河桥,由积雪的大路,下到湖岸边袁安上午泊舟的地方。周丰年说道:“袁兄风神,令我一见难忘。我不过是红尘中打滚的一个俗吏。汲汲于追名逐利,迎来送往,现今也心生厌倦。袁兄由桃花源中来,应知桃花源中路,还请袁兄为我,指点迷津。小吏生涯度日如年,催生出一头白发,我宁愿早去桃花源里,做一个拄锄吹风的农夫,纯纯如如,颐养天年。”
袁安笑道:“原来周兄请我们吃龙肉,是为了这个啊,桃花源中路,这位葛晴姑娘,倒是比我更清楚些。”葛晴嗔道:“你吃了一肚子龙肉,听了一脑壳龙宫的秘史,倒指望我给你还情呢。”又敛颜对周丰年道:“这天地洪炉,到处都是一样的炎凉,周大人在府衙之中修行,与在桃花源中修行,其实也是一般。富贵之人,到桃花源去,其实是像一只骆驼穿过针眼一样麻烦,我想周大人执意要赴桃花源,未必没有机缘,我回桃源之后,即与长老们商议,说不定哪一天早上,周大人就会在堂前书案上读到桃源请客的‘荣兰帖’呢。”
周丰年白胖的圆脸上,闪现出喜悦的神色。他由袖中取出一册书递给袁安。袁安取来一看,只见蓝布包裹的封皮上,风樯阵马,铁钩银划,题着“龙的历史”四个大字。周丰年解释道:“这是本朝太史公、钦天监主管司马飞廉大人的著作。飞廉大人为解开龙宫之谜,年轻时曾来洞庭湖隐居数年,然后将他的考证,写入这一本书里。我承飞廉大人错爱,离京赴任岳州之际,得到一份抄本。普天之下,除了太史公本人,也只有我这里,还存有此作。龙与龙宫的秘密,是本朝一大禁忌,原不应是我们这些人可以议论的,飞廉大人将正本带回朝廷,将抄本给我,其实也是心犹不甘,希望能访问江湖上的异人,详究此事。袁兄得暇,可读此书,德胜楼上,袁兄的疑惑,或可冰释。只是事关天命,不宜说给不相干的人物听到罢了。”
袁安点头,将书收下。周丰年又道:“飞廉大人,也听说过桃花源,认为避入桃源,是人间的乐土。他老病辞别京城后,说不定也会往桃源去。”葛晴微笑道:“飞廉这个老家伙,与我葛木爷爷很熟呢,到时候,你俩一道来寻我们吧。”周丰年应诺,挥手别去。袁安抱着在酒气里沉睡的乌龟,与葛晴上到船板,解锚出发。
4
天已黢黑,余晖尽敛,彩霞消灭,天上长庚星乍现,群星随之跳出,一弯蛾眉新月,贴在东边的湖面上,发出金黄的微光。这一回,却是葛晴划桨,将袁安推到舱内,点亮油灯,往灯下打开司马飞廉《龙的历史》。袁安将书上的文字一页一页念了出来,也好让划桨的葛晴听到。在哗哗的桨声里,邬归依然鼾声如雷。那黑鹰倒是没有睡意,站在邬归旁边,与舱外划船的葛晴一道,听袁安摇头晃脑,读《龙的历史》。春夜遥遥,洞庭遥遥,司马飞廉要讲的龙的故事,如此奇妙,令人心折。好多次,葛晴都不知不觉地停下桨来,让船漂浮在洞庭湖的波心,那黑鹰,一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在袁安念出的故事里,伸直了脖子,黑豆般的眼睛闪现出神采。
“‘在这个水蓝色的星球上,龙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一年,一个初夏的清晨,洞庭龙宫的第二十七代龙君钱塘君,在吃过蘸了虾子酱的热干面之后,抹净龙须,对陪同他一起过早的诸龙宫的龙王们说道。这些龙王由四面八方的湖泊与河流里赶来,还有一些,是由河流之外的海洋中赶来,身上带着令人难闻的海盐的腥气。龙王们例早的宴席,在湖底扎帐结彩,由君山脚下摆到了汉寿县石板镇的湖岸。这一天早上,龙宫的厨师,为张罗拌面的虾酱,铲空了十几口发酱块的大缸,而这些虾酱,是一个月前,由洞庭湖的亿万清水小虾米投身进去酿好的。
“与历代龙君一样,钱塘君精力旺盛,英明神武,龙宫在他近三百年的治理之下,达到了鼎盛的世代。大大小小的龙布满了地球上的水域。有一些龙离开了中国皇帝管辖的地区,去南洋、大食等地建立龙宫,不得不去学习当地的番语,所以这一次龙宫的早餐会,不得不专门请来了舌龙,就是专门译介番语的龙博士。钱塘君受人诟病的毛病是贪饮好色。他有一百多名嫔妃,为他生养了三百多条龙子龙女,被派到海内外的郡县。外地的龙宫之中,出落出新的美貌的龙女,都有可能征召到洞庭湖来。即便如此,这位龙君还对人间的女子兴致勃勃。他是蒋家渔港青楼中的常客,又常常摇身变作俊俏的男子,去勾引人间的良家妇女。在他宣饮了几百年后,洞庭湖周边,与他有血缘的人,不计其数。后来哄传,湘北出美女,湘资沅澧诸江是美人窝云云,其实与他的努力有关系,毕竟龙种播下,生养出来的女子一定会有桃花眼、芙蓉面、樱桃嘴,美人鼻隆准秀挺,面貌顿时就有了光彩。
“龙王们在席上,听到钱塘君的话,一时都非常惊讶而伤感,面对美味无比的洞庭热干面,喉头发紧,无法下咽。钱塘君接着说:‘现在,是我们离开地球,去创建新的龙宫的时候了。你们中间,有许多都是我亲生的孩子,我要求你们,放下碗筷后,立即风驰电掣回到自己的湖泊与江河,今夜将各自龙宫里的一切,都化作乌泥,子夜时分,即与我一道,搬迁到新的居所,去建设新的龙宫。’这一番话,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些龙王听到,还是哭了起来,特别是一些女龙王,她们的心本来就比男龙王们,要脆弱得多。
“‘佛陀讲,不应三宿于同一棵桑树之下,不然就会生出留守之心,龙来到这个水蓝色的星球上,已经过去了三千年,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大家讲一讲,为什么要离开洞庭与诸天下的龙宫,自己反省找出的道理总比由别人前来输灌的,要好得多。洪湖龙王,你先讲吧。’这天早上,钱塘君发动龙王们,来寻找离开地球的理由,对他来说,这差不多是对他的龙族的一次测试。每一任洞庭龙君,在位只有三百年,三百年后,就将传位给新的君王,钱塘君任期将近,他将此次发言,当作是物色下任龙君的机会。”
这是司马飞廉《龙的历史》的开篇,子虚乌有的凿空之谈,稍作交代,很快就陷入更冗长的谈话之中。不知道飞廉是如何打听到当日早餐会上的这些发言的。毕竟他们司马家族的司马迁写《项羽本纪》,也并没有去赴过鸿门宴。也许在后记中,飞廉会交待他的办法。全书一共十章,第一章谈论龙宫的搬迁,以后九章讲述十位龙君的列传。最后飞廉作了跋语。袁安停下来说:“要不我跳过谈话的部分,直接将跋语念给你听,你一下子就知道这些龙王去哪儿了。”葛晴却不同意:“没事,你慢慢往下读,我就当是小时候听望舒外婆讲古。”之前蒋门神的故事集里,各地的水族扳命到洞庭来,现在飞廉的故事集里,洞庭的龙族又是跃跃欲试要席卷离去,天下的宴会,铺张开来,是为了相聚,又何尝不是为了别离!
“那洪湖龙王道:‘我认为龙君做出此决定,与洞庭湖水系中的红藻疯长有关。从前,作为障眼法的一部分,我们将红藻由东海移到洞庭,没有想到,由咸水进入淡水之中,红藻的习性发生了变化,一根红藻,每一个时辰,竟能爬出一尺,并且分出九根枝条。目前龙宫已经被缠绕在一堆红藻之中,就像一枚鸡蛋,被放在鸡窝里。我每次进出龙宫的时候,都得花去好几个时辰,在这一堆红藻迷宫中钻来钻去。很多龙对红藻有过敏的症状,由红藻堆里游进龙宫后,觉得浑身发痒,风疙瘩如麻,搔抓难禁。时间一长,这些过敏的龙,将身上的鳞甲都抓捉掉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长了脚爪的大泥鳅,呆在池塘底下,患上了忧郁症,都没有勇气出门。红藻已由洞庭向全国的池沼蔓延进发,我听莱茵河的龙王讲,他们那里,现在红藻都爬到了他办公室的青金石玉案上,多瑙河的龙王晚上与他老婆睡觉,都要扯半天的红藻才能铺上床,早上醒来,还是会发现,两个龙公龙婆都赤条条地缠在一堆红藻里。我们每一条龙,现在除了兴雨布云,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都花费在了扯红藻上。好像我们活在漫长的岁月里,就是为了扯红藻一般。我知道龙君你还未找到对付红藻的好办法,你也为每天早上,在红藻堆里醒来,觉得又愤怒又郁闷。已经有好几位扬子鳄太医,被罚了俸。红藻可以用火来消除掉,可是我们在水底下,无法举火。太湖龙王进谏说,将天下的池沼,包括洞庭湖,都干一个底朝天,由太阳来将这些红藻曝晒杀灭,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是,这么引来一场旷古未有的干旱,之后又会有一场旷古未有的大水,到时候,地球上,生物绝灭,只会余下海洋中的鲸鱼与我们这些龙了。离开地球是一个好办法,虽然,以后钦天监的书生们追寻龙离开地球的原因时,讲到是一种令龙皮肤发痒的红藻,让龙由地球上滚蛋,这个理由听起来滑稽而可笑,但是我知道,无论是人的历史,还是龙的历史,都是由一些滑稽而可笑的事件来推动的,这并不好笑。总之,这并不是一个丢人现眼的理由。我想到,能够在别的地方,在没有红藻的床上,与我的女人睡觉,不再闻到红藻那嚣张霸道的气味,身上再不会动不动就发痒,一直痒到我的骨头缝里,我就觉得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自由快乐地战栗。老实讲,红藻让我失去了对地球与我所在的洪湖的留恋。’洪湖龙王将离别的理由归结于红藻。
“奇怪的是,三百年后的今天,我在洞庭湖穿梭旅行,已经找不到红藻这样一种曾让龙王们寝食难安、对生存生发出荒谬之感的水草的影子。鱼翔浅底,湖水如鉴,难道红藻只是龙族的梦魇?洪湖龙王讲,人的历史,是由一些滑稽可笑的事件来推动的。很多太史令,都希望为朝代的更替兴衰找出理由,这种想法其实是荒唐的,他们的识见,还不如这只长着酒糟鼻子的洪湖龙王。我大宋的兴亡,未必就不会为一根红藻左右。
“第二位起立发言的,是青海湖的龙王。青海湖龙王由高原荒凉苦寒之地来,未免有一些怯场。他说:‘我认为,龙君下决心搬迁龙宫,与龙宫日下去人间寻欢作乐的风气有关系。许多龙王对龙族的女子失去了兴趣,更愿意偷偷跑到岸上,去找人间的女子鬼混,沉湎于人间的温柔乡。我知道钱塘君你也不能免俗,听说洞庭湖上有一个叫蒋家港的地方,被人称之为小汉口,大家将龙宫里的夜明珠摘下来,作为财富去那里与妓女们相会,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一些龙女,因为生活空虚,也去人间物色男子来做面首,或者干脆上岸嫁人,宁愿藏起鳞甲,做普通的农妇,钱塘君你的好几个女儿,不都是找岳阳府学里的秀才做了女婿吗?我不反对龙与人之间的交往,毕竟我们是按自由意志生存的生物,不必像人那样,束缚在沉闷的伦理之中。可是,龙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人的数量是无限的,长此以往,龙与人将混合到一起,我们的子孙,将会成为人的子孙,他们呱呱出生在岸上,失去变化的能力,依赖空气生活,没有办法再回到龙宫,而龙宫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长满了红藻的空荡荡的湖下废墟,任由鱼虾嬉戏。保持物种的独立性,是每一个物种的使命。我认为龙君有先见之明,既然我们无法将人类消灭掉,就不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人无法离开地球,但是我们可以,我们本来就是由地球之外来到的。老实讲,我也没有办法抵抗人类的诱惑,人间的女人,她们的身体如此细腻柔美,性情如此温暖体贴,告别是痛苦的,爱情的逝去令人落泪,但是,必须要有告别。龙承担着它的不朽使命,不仅仅是,沉湎于情爱,去改进人类的世界,还要去理解更加宽广的宇宙。’
“青海龙王的话,引发了龙王们的骚动,他们这些龙都有过意气飞扬的青春,都在他们的私塾里学习过经典,钱塘君也在不停地点头。看来,龙与人之间的杂交,在当日,已成为相当严峻之问题。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到底龙与人之间,有什么区别,妓女们去辨别床上的客人,是往来洞庭的行商,还是由水底里来的龙王,除了去看他们拿来的是银子,还是夜明珠,还有另外的办法吗?怀着这些谜团,我专门去蒋家港,拜访一些世代乐户的人家,并调看了部分宫中的密档。我的结论如下: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生物,它是由地球之外的宇宙,来到地球之上,这样的拜访,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它们的身体,由尘埃与光来形成,不需要水,也不需要空气,所以,他们能藏在水下生活,也能在没有空气的太空之中生活。因为是由虚无之中产生出来,由无形之中,变出血肉,变出万千的形态,所以很难讲,龙的具体的外形是什么。龙族目前所保持的,这样像长了鳞甲与爪子的泥鳅的样子,不过是由他们设定出来,供我们人类理解所需,而并非捞定的形态。换一句话讲,龙是没有形状的,这就是云从龙的意思,龙差不多就像天上的云一样。
“而人不一样,人是由血肉中来,由实在中来,最后达到尘埃与光,达到虚无。由空气与水合成的肉身,经过短暂的一生之后,又回到大地与黄泉。他是一种非常偶然的生物,之所以变成如今飞廉这样,可以思考,可以讲出故事,可能与龙栖居到地球有关。飞廉相信,通过人的修炼,自身的努力,人也有可能摆脱肉身的限制,能够飞升与变化。我见过的一些武术家,如秋水老头,如后起之秀中的赵文韶,如武当山的木剑客,都在气功与轻功方面,有了很深的造诣,江湖中人讲他们是人中之龙,其实就是说,人通过武术的修炼,的确可以达到大象无形、变化自如的地步,打破天地对人的拘束。钱塘君被青海龙王批评好色,一时脸红得像龙虾似的。说不定,他这次下决心搬迁,真的是与和蒋家渔港里的哪一位粉头吵翻了有关系呢!龙王们一张张老脸嫩脸上,都闪现出促狭的笑容来。
“第三位发言的是来自长白山天池的龙王。他说:‘也许龙君的这次搬迁,是为了逃避人类朝廷的刺杀吧。我与龙宫的龟丞相交情不错。他跟我讲,这一代人间的皇帝,已订出了“屠龙”的计划,要将龙君您除掉。皇帝亲手组织了一个名叫“屠龙门”的门派,这个门派修习的武功技法,龟息术、飞丸、庖丁解牛刀法,已能杀死龙族。十年前,龙君在龙宫里散步时,第一次遇刺。屠龙门的高手小白贴在屋顶上,忽然如一片银杏叶子一样袅袅飘落下来,斩去了龙君的尾巴,然后飘然逃去。虽然龙君的尾巴很快重新就生长出来新肉,可这一次屠龙门的刺杀,却让龙宫上下震动,大家没有想到人类的武术已精进如斯。第二次刺杀,是由蒋家港藏在妓女中的屠龙门高手小黑发动,龙君将她端上来的擂茶喝下去,茶汤热热的,一股子青花椒炒豌豆生姜味,没想到,里面却有他们新近合成的毒药“软筋散”,所以龙君醒来时,发现被捆在妓女的花床里,那刺客准备抽去龙君的龙筋,只是因为入厕小解耽误片刻,药力稍缓,龙君到底不是一般的小龙,很快就变成一阵清风,由三滴水雕花牙床上逃掉了。
“现在,人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地球的主人,皇帝们已经没有耐心来与龙君一起分治江河湖海。他们还会派出更多的黑白赤橙红绿蓝刺客,来与我们为敌。听说,皇帝正在游说屠龙门的领袖叶水扁出马来刺杀龙君。以叶水扁的武术,我很难相信,龙君还能安然无恙地逃过此劫。死亡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化作一道去宇宙旅行的光。但龙君未必就愿意过早地踏上无穷尽的旅途吧。龙在地球上最大的失误,就是帮助了人类,教他们用自己的手干活,教他们生火,教他们写字,现在他们达到这样的地步,迫不及待要自己做地球的主人。他们捞然是土生土长,脚离不开地面,肺离不开空气,胃离不开五谷,可是,对龙来讲,地球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大家半夜起来,往天上看,去看那繁星浩荡的宇宙,上面滴溜溜转动的明星,都能成为龙的家乡。用人类的话讲:三十六计,走为上。龙君是这样想的吧。
“长白龙王的话讲完,钱塘君也点头称是。看来在天下的群龙之中,以龙的身体,堕落成泥鳅的志趣,猪的智商的,毕竟还是少数。很多龙王,还有生机勃勃的理想,有敏锐的洞察能力,有开创美丽新世界的决心与勇气。钱塘君道:‘离开生活了无数个世代的地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龙王们,与这一个水蓝色的星球,说再见的时候到了。让人去做它的主人,让人自己去面对生存与死亡,去面对这繁星运转的未知宇宙给他们的无穷虚无。当人类的刺客闯进龙宫的一刻,手执屠龙刀站在我面前,我心里其实难过得要命。刺客们的行动不仅是人类的耻辱,也是龙的耻辱。我昨天晚上走到君山顶上,看了半夜的太白金星。那是我们从前的故乡啊,现在,我发现上面的河海都干涸掉了,生物都已绝灭,变成了一颗荒凉的行星。故园已芜,胡不归,胡不归,我们该回去了。’
“钱塘君显出悲戚的神气,但是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吃完蟹脚热干面,就散罢了早餐会。龙王们纷纷起身,揖别钱塘君,穿过水藻纠缠的宫殿,飞升到天空,敛意隐形,心急火燎,往各地的江河湖海驰去,回到他们各自的龙宫呼儿唤女、收拾细软。当夜,呼啸会聚的群龙在钱塘君的带领下,一起飞赴金星。离去之前,各地水中的大小龙宫,皆被巨震化作青泥,沉结河底。这一夜自然是雷鸣电闪,暴雨倾盆,人们平躺在雨水奔流的青瓦下面睡觉,不会知道从此后,龙王们再也不会在他们的生活里显现。这个曾给人类平庸乏味的丛林渔猎生活,创造出无数奇迹的种族,已经奔赴他们的星球之外,去创造新的奇迹。也许还要过很多年,人类之中,名侠杰出,组成崭新的江湖,才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惊喜。我查看当时当值太史公的记述如下:永和九年春。某夜。各地普降暴雨,填溢江湖。紫金山上值夜官员称,天空闪电繁乱,一夜未灭,如万蛇竞涌,如钱塘潮来,如东海鲸奔,交错不歇,照得京城如同白日。此系千百年未有之异象。圣上一夜未眠,召龙虎山张天师与屠龙门叶水扁。
“相信张天师与叶水扁当夜,已经知道了龙宫的迁徙。但是皇帝没有让太史令将此事记载下来。皇帝又命太史令重新修订了史部诸书,将从前记录里,关于龙的部分,一一删去,或转入说部传奇之中。所以现在的秀才们去读历史,除了在礼记里看到每年春社岳阳府向朝廷贡献猪婆龙肉外,竟无其他一条,与龙族相关的记载。而一般的百姓,也只有从当地的传说里,听到龙的故事。为了观察龙族是否迁居到金星之上,我专门由洋毛子那里买来了望远镜,在紫金山上观察金星。我发现金星上,果然有许多的斑纹,好像有无数条蚯蚓盘绕在上面。不知道龙到了金星上,还会不会保持在地球上时那种古怪的样子,如果还是积习难改,我相信,那些虬曲的蚯蚓一定就是他们。不过,要证实此事,还得去金星上在地考察得以确证,可是,人能够到达金星吗?目前为止,人连月亮都没有爬上去过。人,不过是镭在地球这样一个监牢里面的一群可怜又自大的家伙罢了。我一直在组织钦天监的学士们研究:我是谁,由哪里来,到哪里去?目前礼部考试司的答案是:吾是人,吾由地球来,吾要到地球去,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其实已不是问题,我更感兴趣的问题是:龙是谁?龙由哪里来,龙要到哪里去?”
袁安将司马飞廉《龙的历史》念完了第一节。两人眼见着满天的繁星渐渐稀少,天空发青,东方欲晓,硕大的太白金星,像一颗钻石一样,留在尚未隐退的群星里。葛晴心里空落落的,这些龙族离别的故事,是真的吗?还是她才华盖世的外祖父,当年随手编出来骗外婆开心的兔园册子?现在又让周丰年抄出来骗我们?这太白金星,西长庚,东启明,各各正是金星的别名,并非是参商不相见的两颗星辰。它们没有离别可言,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龙王们新的宫殿?不知道这样清寒的早晨,他们会有热气腾腾的蟹脚热干面吃吗?她痴痴地看着金星,对袁安讲:“天亮了。”这时候,老邬也由宿醉中醒来,缓慢地翻转身,化作那满面胡须的粗壮汉子。一脸茫然地坐到船头上发呆。袁安不能将《龙的历史》念给他听。飞廉已经讲过,这一段龙的秘史,不应该让一般的人知道,老邬虽然不是人,也应是在不该知道之列。
“君山到了。我要与两位与黑鹰告别了。”老邬头脑变得清明,“我已经想好了,洞庭湖有无龙宫,有无龙族,对我来讲,已经不重要了。我准备去找龙虾精与泥鳅精,还有鲤鱼精,还有蚌壳精一道,我们自己造龙宫去。我相信这世界上,最早也是没有龙宫的,也并没有龙。我将青春的岁月,整整三百年,都花在了找龙宫上,按照乌龟的寿命,我还可以活三百年。这三百年,我要花在建造自己的龙宫上面了。再会啊,黑鹰,桃花源中的游侠们,以后有空,欢迎到我们的龙宫来做客。”
黑鹰目光灼灼,鼓翼作礼。袁安与葛晴,脸上都涌现出了会心的微笑,这真的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袁安说:“希望下次我们比赛潜水的时候,由湖底抓起来的,不再是泥巴,而是你趴在屋顶上晒太阳的子子孙孙小乌龟。”老邬笑道:“等我养出滴溜溜的龙女来,我再请你到龙宫来给我做女婿,只要你旁边这位罗刹女不反对。”葛晴娇斥道:“你这老乌龟还不快滚。”老邬举头沉默片刻,又道:“不对不对,他俩是桃花源的牛郎织女。桃花源里哪来什么游侠。黑鹰啊黑鹰,你要是在桃花源里待久了,也会变成一只鸡的。”
老邬跃入洞庭湖里,又化身为一只脚盆大的乌龟,巨掌黑背,探颈展爪,扑通坠入清碧的湖水里。这时候,朝阳已由东方升起,铺盖得洞庭湖万里金波,縠纹如同出炉银红。行旅的客船与渔人们的蚁舟还未出发。老乌龟破开湖水,将一湖金子,都搅碎掉了。
5
君山之上,春雪正在消融,湖畔的青草由残雪间点点显露出来,舜华阁下的杨柳抽出鹅黄新芽。袁安葛晴二人系舟登岸,七八年后,故地重游,未免生出一番感慨。两人去无色庵中拜望惠能师太,这个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站。望舒师太与惠能师太,年轻的时候,是一起行走江湖的密友。无色庵藏在一片木兰树林里,树林又藏在君山的山腹里,东风难以刮入,积雪也就化得慢了,仿佛还是一片新雪。木兰树已孕育出满枝毛绒绒毛笔一样的花苞,不久即会开放。神荒的枝干,沐浴在淡白的阳光里。两人不忍踏坏树林中的积雪,展开轻功,由树枝间纵入无色庵,看到尼姑惠能,正在庵内的厨屋里教一个头皮精光的小尼姑煮阴米粥。
“你一罐子粥都煮不好,还要去闯江湖。”惠能笑骂道。
“到江湖上去,还用得上自己大清早爬起来煮粥吗。”那小尼姑精灵古怪地回嘴道。
“按之前蒋姓居士传的方子,先武火,再文火,慢慢拨柴,快快搅动,别再煮糊了。你叫小转铃,要多转一下脑筋。”看到两人进来,惠能站起身。原来这十三四岁年纪,迷惑于文火与武火的小尼姑的法号,正是叫做小转铃,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她师父惠能师太打发她出门挂单的日子。
“你们两个,陪老尼我去转一转吧,等这小转铃将粥煮好了,再回来用斋饭,小转铃你架着火,先用武火将粥煮开,然后用文火慢慢熬个把时辰,你拿着木勺子要不停地搅,仔细你的脸皮,别打瞌睡一头跐到滚粥里。一个尼姑烫坏脸,长得难看,想在外面化到斋饭,是千难万难。”惠能招呼着袁安与葛晴,由无色庵中.出来,裹着月白旧僧袍在雪地上走着,好像微风刮过一般,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君山如画,展现在早春清寒的朝晖里。三人也不做声,由后山来到前山,绕着山转了一圈,这个是惠能师太每天早上的功课。湖光山色如此之好,岂非正是人间诸色中最深的魔道。如同微风吹过师太已经古井般禅定的心境,她要去克制这微澜般泛起的愁怅,然后回她的无色庵去。
前山的朝阳里,一群汉子正在大兴土木,搭盖楼宇。前面的宫殿,已起了楼面,上面写出来的,竟也是“龙宫”两个字。这群汉子,莫非也有如同老邬一样的远大理想?惠能师太回过头来,对袁安葛晴夫妇道:“十年前你们到君山筹办荣兰会的时候,君山上的强盗头子,名叫张横。前面三四年里,这张横被岳州知府周丰年烧了山寨,割去脑袋,枭首船桅,一伙强盗也散了。最近又有强盗聚拢来,他们本想抬举张横的儿子张竖做头领,没成想那小子去云梦读书,去年被取中了解元。只好推一个叫李奎的,重新造这么一个龙宫出来。”
袁安道:“这帮强盗打扰到师太的清修,要不我去替师太将他们赶走,也替周知府除去一害。”师太道:“这个也不必。君山本来就是强盗湖匪啸聚的地方,倒不是用来修庙聚僧的,他们能容下无色庵,已是有了大功德。这强盗像野生的韭菜,那蕾家就是一把镰刀,割去旧穗,又长出新苗。官也好,匪也好,江湖也好,绿林也好,在我们出家人看来,不过都是世人度日的法门。你且不要烦恼,不要管他。”
袁安点头称是。那盖房的群盗之中,有一个长身白面的家伙走过来,向师太作揖道:“在下李奎,有扰师太的清修啊,我这个龙宫马上就要盖好了,这楼上的招牌,是由我们的师爷写的,挥拳踢脚的,就像我们江湖汉子在打架一样,难看。师太赐我们两个字。”这李奎唇红齿白,丹凤眼,吊梢眉,不去戏台上演小生扮罗成,戏台下跳西厢会小女孩,在这里做强盗,可惜了。
师太点头应允。李奎命人架起桌子,取来湖州笔,摆上歙县砚,磨好徽州墨,铺开宣州纸,请师太写字。师太想了想,却命袁安上前来,道:“还是你写吧,你被人家叫做春雨万剑,这手上的本领,当世没得几个人能跟你比。我住在无色庵里,也听人说过的。”袁安上前,在纸上写下了“龙宫”两个字。葛晴知道袁安在桃花源里无事,除了学农,犁田插秧,也练得一手好字。师太点头称赏。那李奎知道写字的,就是几年前轰动过绿林的袁安,也觉得大有脸面。
袁安道:“李兄请将这‘龙宫’二字,制成两块匾,一块由李兄挂上宫墙,另一块,请沉入君山之东的湖底,替我送给水下的一位朋友。”这当然是离奇的要求,李奎迟疑一下,答应了。
三人由龙宫的工地上下来,又转回后山。师太领着二人,来到无色庵外,木兰林中的水井旁边。黑色的井栏上,已停下一只黑色的大鸟,鹰瞵鹗视,玄羽铮铮,正是一路随袁安葛晴出游的黑鹰,不知它什么时候,由木兰舟上飞来了。
这个井,就是柳毅井。看到师太走上前来,黑鹰嘶哑地鸣叫。十几天里,它沉默不言。柳毅井的井栏上生有青苔,由积雪里显露出来,瑶草一般,簇簇团团,润绿如翡翠。这么稍稍激动片刻,黑鹰差点失足滑入水井里。袁安葛晴上前看那琅井。上一回他们到君山上来,忙着打架,竟没有机会来看这口见证过人与龙的姻缘的井水。一二丈径深的井口往下,水面形成明镜,映照出由桃花源里来到的一对娇客的面容,那模样,就像要绣到扇面上,做出百年好合图似的。葛晴的脸红掉了,弄得袁安也不好意思起来。
师太道:“两位先随我去吃小转铃煮的早粥。一边吃粥,一边再听老尼来讲这口大名鼎鼎的柳毅井。我们这样世外的闲人,在这样迟迟的春昼,难得遇到这样奇妙的故事。”
就像由明黄改变过来,变得白晃晃的鸡雏的羽翼,阳光已照进无色庵的庵门,闪闪地铺在庵堂上。庵顶黑瓦上的白雪,也开始渐次融化,在庵前的屋檐下,长长短短挂出一溜冰挂,串起一道雨帘。明亮中,有着黑暗。清寒里,有着温暖。只有在早春融雪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奇妙天气。三人由檐下的雨帘里,闪身进去,灵巧得像三只燕子。庵堂里弥漫着粥香。小转铃总算没有辜负师太的重托,将一把洞庭阴糯米,在瓦罐里,煮成了十成十的好粥。她完成这样了不起的任务之后,已在灶下沉沉睡去,再会清早里乍别的周公。师太将小转铃拉起来,在庵堂中排桌子布凳子,找碗寻碟,一会儿便弄出一小桌吃粥的素席出来。虽然没得蒋门神的龙肉好吃,但是普天之下,能跑到君山之上无色庵中,吃到隐居五十余年的惠能师太的早粥,这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师太道:“这女娲造人啊,有的人说真,有的人说假,真假且不要去论它,我们修习过武术的人,却应仔细想一想。一般的人,与泥偶的区别,就是在于女娲吹入人腔子内的这一口气,所以武术的根本,就在练这一口气。一般习武之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气,令之缓急中坎,有规有矩,所以内功扎实,轻功如神。但是真正修习武术到最高境界的人,其实是能够脱离这一口气的。他学会了胎息之术,差不多回到了婴儿的状况,能在光辉里,在土里,在水里,在火里,做人,这个就是在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技的水遁、光遁、土遁、火遁,盛唐时,新罗与东瀛的使节里,有会武功的人,将这些技法带回母国,他们将之称作忍术。你们看《庄子》,里面讲的,就是一个摆脱了女娲那一口气的游侠的体验。”
师太又道:“现在如果有一个人,通过武术的修习,达到了《庄子》书中游侠的地步,他就可以穿过柳毅井。这个史书上确有记载。司马飞廉跟我们讲过,从前舜帝就修习了胎息之术,他被父母掩埋在井中,穿井而出,得以不死。他辞别娥皇女英,来到君山,就是由柳毅井下去拜访龙宫的。后来,他将皇帝禅让与大禹,来到龙宫里,成为龙族的一员。柳毅也是,作为凡人,如何能达到龙宫里,如果他没有胎息之术的话?在陕西放羊的龙女看出他身怀异术,所以恳请他往洞庭龙宫里传书,他穿过长长的柳毅井后,加入到龙宫里,做了龙宫的乘龙快婿,成为龙女的第二任丈夫。
“柳毅井,正是人的世界与龙的世界的一个通道。人世中的那些游侠,得到好的机缘,习得胎息术后,就可经过柳毅井,脱离身形,加入龙族,变成龙。不过,这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三百年前,通过柳毅井的人,据飞廉考证的,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而已,比较起来,世人想进桃花源,倒是太容易不过。柳毅井有一点像一口仰着的钟,越往水下,出口越细。也许它本来就是一口被洞庭湖水推送的钟。很多次,我晚上醒来,都能听到由井里发出来的浑厚的和声。你外婆也迷上了它低沉的钟声。她常常月夜披衣起床,到木兰树林的光影里散步,一直到早上露水下来,林子里的鸟都醒过来鸣叫,才步行回来,和衣再睡。如果天色已亮,她就索性不睡,盥洗一毕,就开始慢慢煮粥。我常笑话她,说她年纪老大不小了,却还是疯魔着,像当年与飞廉他们一路厮混的丫头。
“说起来是六十多年前了,我们比你们现在还要年轻,由桃花源里出来的葛木,带着他的妹妹望舒,美得像中秋的月亮似的,第一次出远门,他们为桃花源发出荣兰帖,被其时游学洞庭的飞廉抢了去。可这飞廉不愿意去桃花源,偏要去找那虚无缥缈的龙宫,跟望舒还打了一架。结果是葛木一个人气咻咻划船回去桃源。”
葛晴想起来,难怪葛木爷爷那老家伙,非要将两个小的取名字叫望舒与飞廉,原来是他没法将那两个天神拘回桃花源,就想将这两个家伙的名字编派到孩子们的身上,由他猫三狗四,出得一口恶气。这一次回去桃花源,说不得,一定要抵挡住葛木这个老家伙的软磨硬泡,给两个迟迟未命名的小人类取定名字。
小转铃抢嘴道:“望舒与飞廉一定是那个那个上了。”
师太道:“你这小蹄子真是汗邪了,什么那个那个上了,就是那个那个上了,也是人之常情。可朝廷的太史令、钦天监的总管,从来都是由太监里面最聪明的家伙来做的。这飞廉姓司马,全名其实叫做司马飞廉,这个司马世家,被选中去做太史令的男人,三十岁以前结婚生子,三十岁以后,就得净身入宫,去担当太史令的使命。飞廉后来一定要去做他的太史令,望舒只好与我一样,做了师太,这个差不多也是小转铃你以后的命运,你总有一天,会由红尘里面回来,承接我的衣钵,在群盗中间,将这个无色庵守下去的。我希望练成高明的武功,望舒希望将飞廉带回桃花源,飞廉则希望找到龙宫。红尘说到底,岂非正是这些个执念捉弄人?我没有办法习成望舒、飞廉他们那样高明的,好像天生由娘胎里带出来的武功。望舒也没有办法将说服飞廉,放弃他司马一家的使命,只好一个人住在汉寿县里,将女儿养成,送回桃花源。飞廉,也没有找到他的龙宫,他发现龙宫在三百年之前已由洞庭湖的湖底消失之后,即辞别妻女,回京城的紫金山,去做他的钦天监总管去了。”
袁安道:“飞廉大人这一册《龙的历史》,我缘法相济,已得到了一份抄本。”
师太并没有觉得奇怪,接着说道:“飞廉将《龙的历史》写完之后,就将龙与龙宫,抛到了脑后,像他这样,深陷在家国中的人,当然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他将这本书,也抄了一份送给望舒。倒是望舒,重新又迷上了龙宫,在她差不多成了一个老太太的时候,她忽然又狂热地掉进丈夫年轻时的梦想里面。”
葛晴道:“我在桃花源里,也听说过外婆暮年好道,沉迷于典籍。她与我外公本来老死不相往来,我母亲因我难产去世,他们两个也没有回过桃花源。晚年为了得到朝廷的藏书,外婆却特别派黑鹰飞到京城,致信恳请我外祖父发出一批书到汉寿县去。外公《龙的历史》,应是随那一批书一起发到的。”
师太点头道:“望舒由这一堆书里,找到了柳毅井的秘密。这个秘密,连飞廉都未发现出来。飞廉没有想到,在人与龙之间,有这么一口井,有这么一个途径,能够将人变成龙。飞廉认为,万物之间最终可以转换,世界充满了奇迹,超出人的头脑所及。但是君山山腹之中,藏下的这个最大的奇迹,他却没有发现。”
小转铃道:“我明白了,师父你天天早上起来练武功,原来是想练好后,跳进柳毅井里面,变成一条大母龙,你早跟我讲啊,我要是早知道了,也就不会偷懒贪睡,会每天一大早跟你爬起来,打熬学武功,等咱师徒俩学会了一等一的那个什么胎息功,就一起去跳井变龙啊。”
师太道:“乖徒儿你省省吧,你这样的躁性子,胎息功没学会,胎动功怕是早已无师自通。你天天往前山强盗窝里跑,没着李奎的道,替我养出徒孙来,让我天天替你刷洗尿布,我已是心里念佛一万遍了。”又转向袁安葛晴道:“望舒将柳毅井的秘密讲给我听,当然也有希望我与她一起入洞庭做伴的意思。我与她还是做黄毛丫头的时候,就彼此认得,一辈子的手帕交情,没得互相丢闪的道理。我却没有同意。我师父圆寂之前跟我讲,我习武天分不高,学佛却有慧根。就像我这个徒儿,现在虽然泼皮,却迟早会由红尘中回头,成为一代高僧,她的修为,以后还要在我之上。做人也好,做龙王也好,其实,都是入世的执念。轮回之中,在劫难逃。慈悲境界,皆作幻象。柳毅井,固然可以将武术超拔的人变成龙,却无法打破轮回。我更愿意相信,柳毅井,是一口被洞庭湖激荡的大钟,深夜谛听到的钟声里,有金刚之愿力,佛陀之悲悯。”
6
袁安、葛晴二人由庵堂出来,往柳毅井走去。阳光在密布着新芽的木兰树林里闪闪发光,积雪正在消融,雪水四下汇集,由沟渠涓涓流向洞庭湖里。只此吃一碗粥的工夫,井栏上的积雪,就被阳光化掉了。站在井栏上的黑鹰,也不见踪影。
“黑鹰一定是回到我们的船上去了。”葛晴说。
“我觉得它是飞走了,它天性桀骜,使命一经完成,不会再跟随我们,到汉寿县去。”袁安说。
“嗯。”
“外婆果然没死,她跳进柳毅井,变成了龙。她老人家,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几百年来,没有人能修成她那样的武术。”
袁安说着,却发现葛晴低下头来,手扶在井栏上,眼泪啪啪地滴落到井水里。她并不爱哭,她出生在雪后初晴的早晨,难产去世的母亲,给她留下来一个远离忧伤的名字。
“我不想去汉寿县,看外婆的衣冠冢了。我想回桃源去。”葛晴抬起头道。
“可是我想去看看。你是在汉寿长大的,我想去看一看你小时候玩耍过的有秋千的小院子,你睡过的小石床,看一看你跟外婆学武功时,踢坏的那些枫杨树,你前几天在船上讲给我听过的。”袁安说。
“你去吧,你自己去,你到汉寿后,向东,顺着长江,就可以往湖广与江浙去,向北,溯汉水而上,由襄阳上岸,可以东去京师,西去关陕。那是你的绿林。”葛晴道。
袁安默然。
葛晴道:“你在桃花源里的时间已经尽了,你越滞留桃源,你心里就会越苦闷。这七八年,生儿育女,已经足够,比起飞廉与外婆在一起电光石火般的年月,已经够长了。你到江湖上去,我得空,会去看望你,有一天,你老了,厌倦了游侠生涯,回到桃源,我还会在那里,在水田里,在织机上,在孩子们中间。”
袁安低头去看那深幽的明镜一般的井水,一个时辰之前,它也曾在薄薄春雪中,映照过他们两个人的面容,在虚无的黑暗里不会分开的两个人。一个时辰之后,他只看到自己的脸,向更深的黑暗里沉下去。
“你们躲在这里唱《西厢记》,唱到哪一出啦?是唱到跳墙相会,还是草桥告别啊?”小转铃拎着行李,在惠能师太身后,由林子里跳出来。之前与师父道别,不免也洒过几滴伤心泪,现在破涕开颜,又来打趣她新结交的葛晴姐姐。
葛晴笑道:“你这个不长进的小丫头,躲在无色庵里,不读佛经,竟是将《西厢记》读了一个滚瓜烂熟。难怪你师父要你收拾行李,打发你上路了。”
师太说道:“你外婆就是前日,二月初二的深夜里,跳入古井里去的。大雪在那天晚上下成了气候,洞庭湖里,也大风大浪兀自不休,我立在井沿给望舒护法一夜,这小转铃倒是在屋里睡得像死猪似的。”
小转铃嗔道:“我哪里就像一头死猪,半夜我起来溺尿,发现雪已经堆起来,将庵门堵住了,门没有闩好,我用力一推,才将庵门推开,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老北风就像一个发了脾气的杀猪的屠夫,我只好蹲在门槛上溺了尿,倒是将门前的雪融去了一大片。师太您可别怪我将你的庵弄脏了,天太冷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尿水转眼就被冻成了冰。我提好裤子,准备关门,爬到床上继续睡,忽然看到眼前白光一闪,一下子将我们的无色庵,庵前的树林子,树林外的君山,都照得无比亮堂,我心里还想,这贼老天还真是会玩,下雪天还要打雷。我还没有想完,果然,轰隆一声,那雷声好像就落到了前面的树林子里面一样,将我吓得差一点栽到雪堆里去。莫非是球状闪电?我赶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师父我对您讲,我在这里住这几年,每一次念佛,都是你逼的,只有这一次,是我自己脱口念出来的。我还想,一定是老天爷看到我调戏前山的强盗李甲与李四,不高兴,所以派出一条龙王,来收拾我了。其实,我与那些强盗,不过是闹着玩玩,那条笨龙冤枉打杀一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赶紧关上门,我想,哪怕由这片还没有消散的白光里,涌出一万朵红白莲花出来,我也不要看了。我将自己藏到被子里,重新睡得像死猪一样。”
惠能师太说:“小转铃讲的白光,正是望舒跳进柳毅井时发出来的。我在旁边看到,觉得好像一颗彗星在风雪里掉落井口。望舒练成了长生真气,这个是她桃花源中武功的顶峰,得到长生真气的人,不仅能呼吸空气,还能呼吸光。她靠长生真气,能不能通过柳毅井,我们心里面,都没得底。她的真气,已经将柳毅井激荡成一座洪炉,由人变成龙的刹那,她到底是龙,还是人?她到底是一团气,还是一团光?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最凶险不过的时刻,比你们练内功时感到的走火入魔,更加凶险。我为望舒护法,即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时刻。在这一团白光里,望舒可能变一条龙,由柳毅井下曲折的流水通道,游入洞庭湖,也有可能在这团白光之中,化成一抹尘埃,填入柳毅井里。
“我用内力将井上的雪片逼住,转向别处,也不能让狂风刮入井内,搅乱望舒的心神,我还望得见沉入井水深处的望舒的身体,光芒由她的身体上散发,好像一朵白莲开出来,在光芒里,她好像又回到十八九岁做少女时的样子。我想,佛经上讲的那些奇迹,其实是有的,望舒如果想去做菩萨,这个样子,其实不就是一尊观音吗?我一个向佛六十余年的人,不应去怀疑佛、试探佛的。我这个念头一起,赶紧又被我禅定的功夫清除掉了。这时候,心头是不能有杂念的,佛也是杂念。我盯着望舒,她讲过,她的身形如果在光里面消失掉,像盐化在水里,差不多这事就成了。小转铃说的那一声春雷,就是这一刻滚下来的,这个跟望舒的计划没有关系,我也奇怪,怎么会打雷呢,要是这一声响亮的春雷,将望舒的心神搅乱,我们就前功尽弃,白忙活一场了,这个柳毅井,恐怕也会成为望舒的坟。雷声响过后,我再向井里凝神看去,望舒的身影已经消失掉了,那一团光,向井底沉下去,越缩越小,最后像一点萤火一样,很难看到。你们知道,柳毅井是没得底的,小转铃往里面投过石头,从来就没有听到石头落地的声响。我觉得,望舒可能已经完成了她的心愿,变成了一条龙,只是这一声雷,是由哪里来的呢?难道是上天垂怜于她,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当口,特别在铺天盖地春雪里,奉送了一声春雷,来帮她完成心心念念的奇迹?”
袁安默想片刻,对师太说道:“这个,倒也不一定是雷声。二月初二的深夜,也是屠龙门的门人蒋门神入洞庭屠龙的日子。我师父秋水老人跟我讲过,这屠龙刀法,极天地之变化,最后却只发出一刀。这一刀,能开山分水,破除一切执见。屠龙门的始祖大禹,就是用这种刀法,来开掘江河,屠灭当年与他作对的恶龙的,大禹的时代,江河里龙王层出不穷,而且良莠不齐,多有作恶的孽龙出来害人。那一场大洪水就是由他们发动的。这奏功的一刀,会发出雷霆一般的轰鸣。我想,望舒师太迁化的一刹那,蒋门神也正好将他的捕龙船划入洞庭,遇到了一头回访龙宫故址的猪婆龙,他这一刀下去,将这头倒霉的猪婆龙一刀两断,又做了一回雷公,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
师太听了,唏嘘不已,看来望舒那一夜,运气相当不错。
小转铃赞道:“这个蒋门神,这一刀实在是帅不可当。他的这个屠龙刀,与你的春雨万剑,哪一个更厉害呢。”
袁安笑而不答。
葛晴道:“袁安不入桃源的话,不会是屠龙刀的对手,不出桃源的话,也不会是屠龙刀的对手。”
小转铃一脸的疑惑:“好姐姐,你将我的脑子弄乱了。”
葛晴微笑道:“屠龙刀法是当今最凌厉霸道的刀法,它讲求的是灭。被桃花源的长生真气注入的春雨万剑,差不多也是当今最好的剑法了,它讲求的是生。生与灭,看起来是相反的,其实是殊途同归。我也不知道,谁会胜,谁会负。但袁安不会与蒋门神打架,蒋门神不会来找袁安打架,其实不会有胜负,胜负,只是你这样的小丫头,才会生出的好奇心。”
小转铃做出了她的小鬼脸,惠能师太却叹道:“灭谛无常,生谛也无常,这个,其实也是佛门的道理。时候已经不早,太阳升得老高,诸位该走的,赶紧走,没得在我无色庵蹭吃中饭的道理。该留的,就留下来,陪我到树林子里采蘑菇去。这一场雪化掉后,由木兰树林子里长出来的松茸,一根能值一两金子。我们还得去将茶树上的雪扫下来,托这一场春雪的福,今年的君山银针,就是龙王将龙宫里头最大的夜明珠摘下来,我也不换给他。可恨那武当山的木剑客这老猢狲,又要翻着他的跟斗云、梯云纵来找我讨茶吃。”师太由灭谛无常,想到木剑客要来讨今年的君山银针,心情抑郁片刻。阳光已经照入柳毅井里,将柳毅井照得通透彻亮。师太想到自己还是六根未净,不能免去松茸、银针之贪念,无法修持到如同春天中午被阳光直射的千年古井一般,光华灿烂,无净无垢,一派佛性,不由又叹了一口气,发出了她的逐客之令。
7
一片蓝天下,东风吹拂着洞庭万里春水。这一场雪化掉之后,青草就会长满湖岸,鸟语花林中,人间又回到活色生香的新世界。与惠能师太、葛晴作别,袁安领着小转铃,在粼粼细浪之中,划船前往汉寿县。
小转铃坐在船头,在阳光里眯着眼睛,翻看飞廉《龙的历史》。小转铃念佛经的时候,养成了一个聪明的习惯,为了省事,总是径直翻到经书的最后一页,才敲起木鱼,噼里啪啦胡沁一通。此书的最后一页,却是司马飞廉作的跋语,记述他与望舒五六十年前相识的经过。
“余作《龙的历史》十篇,已齿落头白,盛年不再。紫金山上,夜沉如水,繁星如粥。茫茫大块,浩渺宇宙,令人生畏。余以人力问天命,以有涯逐无涯,乖离错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哉。而黄粱未醒,槐聚于斯,归去来兮待何年!方知年华如梦,佳人如梦,桃源如梦,洞庭如梦。”
小转铃叹息道:“这个飞廉,倒真是写得一手好文字,差一点,就将我又弄哭了。我最讨厌告别的故事,我就爱看大团圆的老戏。不知道这望舒,由我们无色庵边的柳毅井里出去,到底变成了龙没有,是一条真正的会变化的大蛟龙,还是一条会被蒋门神杀掉的猪婆龙。我以后有了真正相好的男人,一定要像蚂蟥见了血,一口叮紧,绝不放松,什么上朝廷,去江湖,做神仙,成佛陀,统统不行!”
袁安低头划舟不语。他受惠能师太之托,将这饶舌思凡的小尼姑带出君山。很快她就会背起小包袱下船,挂单在万丈红尘里。葛晴呢?她已经背起竹篓,开始帮惠能师太采茶了吧,君山清明雨前的春茶,根根银针皆是初心,滋味可比得上桃源玉露?
小转铃道:“要不我将船弄翻转过来,让你做落水狗子,然后我将你扯起来,就像六十年前,飞廉遇到望舒时的样子,说不定,你被春水激活了脑子,会发现葛晴姐姐也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
袁安停下桨来:“你倒是试试看,你一个旱鸭子,掉到水里,就会沉下去帮老邬盖龙宫院子,怕是没得余暇来管我这只落水狗子。至于葛晴姐姐,她自然是如花美眷,何惧似水流年。”
两人一路沉默,不再言语,在晴天丽日里划船不止。天空之上,一只黑鹰飞得如此之高,好像要被太阳化掉一样。湖水之下,一条龙在孤单地嬉戏。她像天上的浮云一样,改变着自己,得到了高明的胎息术与隐身术,她就是出现在一代名侠、春雨万剑袁安的船边,也不会,被心绪茫然的他看见。
(周丰年讲吃龙肉的故事出自《聊斋志异》,为清代蒲松龄所作,此处引用,时间不对,姑妄谈之,读者勿嘲。2019年8月14日改。2020年12月31日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