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爱又一次在失重般的噩梦中惊醒。在梦中她变成了如鸡仔大小的侏儒,而包括父母在内的家人亲戚则高如数丈巨人,围着她正指指点点大声嘲笑,而她则像掉进无尽深渊一样,恐怖下坠无有尽头。
老公李隼就睡在隔壁房间,十多年前新婚还不到一年,他们就开始分居。本来打算好合好散,干脆离婚算了,彼时林爱爱却发现自己竟莫名怀了孕。
十个月后女儿顺利降生,林爱爱想着再给丈夫一次机会,也给她和女儿一次机会吧。坐月子期间,母亲从镇上老家赶过来伺候女儿和外孙女。而丈夫李隼则像个局外人一样事不关己、乐得轻松,那段日子每天很晚才到家,一回来在客厅象征性坐一会儿,跟丈母娘打声招呼,就一溜烟钻进他那间睡房直到次日早上才会现身。整个月子期间,他一次也没抱过女儿(乃至以后也很少抱孩子),更别说是坐在林爱爱床前说点“老婆辛苦啦”之类暖人心的话了。
林爱爱大学学的是心理学专业,毕业后本来在广州某大医院心理门诊上班,一直干得好好的,怎奈在老家生活的母亲时常打电话逼她回来。林爱爱有个哥哥不成器,整天只知道喝酒赌博浑浑噩噩混日子,四十岁上跟老婆离了婚,儿子归了对方,他一个人倒也清闲自在,但也就因此多了太多时间又去折腾家里其他人。
多年前,父亲在林爱爱和哥哥还在上小学时就因肝病去世了。临终前特意交代母亲一定要守护好林家的香火。母亲这么多年靠着溺爱儿子这根唯一的心理支柱才活到现在,如今上了年纪,才蓦然惊觉养老根本指望不上儿子,于是只能隔三差五就给林爱爱打电话,逼她赶紧回来孝养至亲,这才是做儿女的为人本分。
林爱爱敌不过母亲几年如一日的苦情戏,在广州心理拉锯般勉强干满八年,才抱着“剔肉还母”的决绝心情回到老家。一回来就毫无意外地失了业,老家的小城镇根本就没有心理诊所,她所学瞬间失去了用武之地,当地公立医院更不可能接收将近三十岁的她。
哥哥得知林爱爱回来,立马杀回家,当着母亲的面,逼着妹妹借给他十万块。林爱爱看向母亲,母亲把眼神避开了。林爱爱便大声说:“不借、不借,死也不借。”哥哥一把薅住她的头发,狠狠把她的脑袋撞在茶几上,母亲用了半辈子的茶色玻璃茶几应声而碎。林爱爱受惊之下奋力挣扎,一边骂着畜生、畜生,一边用脚猛踹哥哥。
后者骂骂咧咧逃走了。母亲拧一把热毛巾,递给林爱爱。她原本想着母亲会安慰两句,没想到母亲却说,你哥哥也不容易,他最近离婚了心里难受,你有钱就借给他喽,反正是一家人嘛。林爱爱因刚才受惊而满脸胀红,额头也磕了一个大包,她用毛巾捂住脸假装在敷额头,无声的眼泪不争气地沁出来。
不出所料,哥哥拿到十万块很快在牌桌上输了个精光。林爱爱这么多年辛苦工作攒下的积蓄也因此所剩无几,她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而母亲至少还有每月几千块的退休金能够维持生活,并继续供儿子挥霍。
经历大半年时间的筹备挣扎,林爱爱的私人心理诊所开张了,这是老家这座西部小城有史以来第一家心理诊所,为此市电视台在晚间黄金新闻时段还专门做了一次特别报道。不过林爱爱也不以为意,她想着一个县市级的晚间新闻,纵使黄金时段,除了编辑导播,又会有几个人在看呢。
开业连续一周,上门问诊的客户为零。不过对此林爱爱早有心理准备,她原先设想的是半年内只要有五到十个客户问诊,她基本就能负担起房租水电,甚至勉强能维持生活,所以她内心并不是特别着急。
等到第二周周一上午,林爱爱八点半准时坐在她的心理诊所办公室,刚泡好一杯茶,就看见一位灰色西装的男士似乎在门口逡巡。她清清嗓子,谨慎而礼貌地邀请对方“请进”。那人影怯怯地晃进来,一看是位一米七出头的男士,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体态微胖、背有些驼,瘦长脸型、西装革履、发型整齐、皮鞋铮亮,看神情则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样子。
林爱爱先请对方坐下来,给他倒杯水,让他有话慢慢说。男人说,他叫李隼,大学学的心理学,在省城也干了七八年,本人也有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想要在林爱爱的心理诊所找份工作。
林爱爱无言以对,她自己尚且还在创业期,一个顾客没有倒是先来了个合伙人。本来林爱爱是想要立刻拒绝的,不知为何看到对方怯怯的眼神,她的心软了一下,就委婉地指出,她这里暂时没什么活干,可能提供不了对方所需要的薪资待遇之类。没成想李隼表示工资无所谓,只要有活干,先干好活儿再说。还没等林爱爱再反驳,他就忙不迭地拿起门口的拖布开始忙活起来了。
半年后,三十二岁的林爱爱和三十五岁的李隼结婚了。他们的心理诊所也终于迎来了不多也不算少的顾客群体,大多数都是父母领着孩子来咨询学习成绩、爱打游戏、晚上失眠不睡觉等鸡毛蒜皮之类的问题。林爱爱每次都耐心而专业地给予解答,当然都是收费的。而丈夫李隼也是本地人,靠着本地亲戚朋友等人脉关系,他时常被邀请去中小学校给师生们做心理健康方面的讲座,俩人每月收入以小城经济水平衡量亦颇为可观。
林爱爱和李隼的女儿两岁半时,家里已经有房有车、收入稳定、俨然中产了。不过近来林爱爱似乎愈来愈苦恼,她感觉自己的焦虑失眠症好像越来越严重,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有点怕去心理诊所上班了。好歹还有李隼去撑着,不至于关门歇业。
李隼每天晚上回到家,延续了他在老婆坐月子期间的一贯作风,基本上不抱女儿,更不会去碰老婆。林爱爱只要一靠近他,他就像躲刺猬一样立刻跳开,并警告林爱爱不经允许请不要碰他、更不要摸他,否则后果很严重。林爱爱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
自打女儿出生后,她发现丈夫变得更加自私、更加不可理喻。平时他的衣服都是单独洗、单独晾,甚至他的碗筷也从来是单独洗、单独放在一个碗柜里,防范妻女就像防范随时会害死人的病毒一样。林爱爱觉得李隼简直太各色、太不是东西了,早知如此,刚怀孕那会儿就应该跟他离婚;但如今再提离婚,李隼瞪着灰黑色大眼珠,隔着近视镜片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不吭、静如死寂,然后默默走开了。
自打出月子,母亲便回了老家。每天晚上林爱爱就陪着女儿睡觉,她老害怕孩子半夜会踢被子着凉感冒,睡眠浅浅的,半梦半醒间熬到天亮,渐渐的就养成习惯了。直到女儿上了小学,强烈要求一个人睡自己的儿童睡房。身边没有女儿陪伴,林爱爱的失眠症似乎更严重了。她尝试晚上睡前喝杯热牛奶、试过吃褪黑素、酸枣仁粉,喝安神补脑液之类,好像都不管用。
几乎每晚熬到十一二点,耳听着丈夫、女儿在各自睡房早已鼾声四起,她感觉已经特别困了,才从沙发上慢慢起身踱步上床。但往往是头一挨枕头,人似乎立马就清醒了,当然不是那种早起神清气爽的清醒,而是突然受惊一样神经猛得惊悸起来,她都能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瞌睡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使睡前灌服几粒褪黑素或安眠片,强迫自己睡着,睡梦中也是噩梦连连、时睡时醒、支离破碎,早起浑身酸痛,似乎比爬了一晚上山还累。林爱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有时还有点羡慕丈夫李隼,她心想像李隼那么冷血自私的人,估计绝对不会体验到焦虑失眠的苦痛滋味,肯定是每晚都黑甜一觉到天亮吧。
早上六点半,林爱爱命令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她忍着骨头酸痛和脑仁疼,给丈夫和女儿做好早餐,她时常没胃口,勉强喝半杯牛奶就饱了。李隼有时吃两口、大多数时候在外边早点摊随便吃点。她看着女儿带着还没睡醒的一脸不情愿、磨磨唧唧吃完早餐,然后开车送女儿上学。林爱爱家住六层公寓,没有电梯,还好她家在三楼。有时下楼女儿不愿走路,便撒娇般地让妈妈背她。有一次林爱爱尝试了一下,才发现已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长大了,她个头窜了一大截,几乎快赶上一米六五的妈妈了,体重更是览计有百十斤,林爱爱根本就背不动,还为此差点闪了腰。女儿帮着妈妈揉揉腰眼,回头给林爱爱做个鬼脸,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当天下午快四点时,学校老师忽然打来电话,告知女儿上体育课时摔了一跤,让林爱爱赶快去某某医院一趟。挂上电话,她心急火燎赶往医院,心里想着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是什么大事呀。
赶到病房区,女儿正蜷缩着身体孤单单坐在白色病床上,她的右脚以及脚踝部位严严实实裹着厚厚的绷带。林爱爱扑上去,边上一位女老师马上安慰她,向她解释了女儿在下午体育课上受伤的经过。原来是孩子的右脚被铁质器械不小心砸伤了,当然医药费学校会全额赔付的,请家长务必放心,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孩子要好好养伤。
林爱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丈夫李隼,女儿受伤了,让他快来。等晚上六点多天都黑透了,他才匆匆赶到医院。俩口子仔细听医生叮嘱一番之后,李隼有生以来几乎是第一次小心翼翼抱起女儿,朝着他们停在医院门外的小轿车走去。车子开到小区楼下,李隼又小心地抱起女儿上楼,林爱爱在前边“蹬蹬”跑着拿钥匙开门进屋。
刚才在医院光顾着担心女儿的伤情,都没心思考虑吃晚饭。此时林爱爱才想起来,一家人肚子还饿着呢。她进厨房很快下了三碗醋汤面,并给李隼和女儿的面碗中特意打了两个荷包蛋。吃完饭,林爱爱照往常一样刚打算只收拾她和女儿的碗筷,李隼摆摆手制止了,他说碗筷他来收拾就好。第二天早起做早餐时,林爱爱发现,李隼的碗筷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她和女儿的放在了同一个碗柜中。
自此,每天傍晚下班,只要天气晴好,李隼都会小心抱着女儿下楼,在小区院里呼吸新鲜空气,跟街坊邻居聊聊天,开心玩乐一会儿。等到周末,他干脆拎回家一把旧轮椅,说是他的老同学老高淘汰下来的,刚好借给女儿用一段时间。这位老高林爱爱也认识,据说年轻时候因野外游泳跳水不慎伤了颈椎,从此一辈子截瘫只能与轮椅为伴;他们刚结婚那阵儿,还拎着喜糖专门去看望过老高这个李隼学生时代的老同学、好哥们。
自此,每当傍晚下班或周末时光,李隼先把轮椅拎下楼,再把女儿小心抱下去,在轮椅上扶好坐稳,而李隼则推着轮椅带女儿开始遛弯,林爱爱背着女儿的小水壶陪在边上。刚开始他们围着小区花坛遛,慢慢的心越来越野,干脆去小区对面的街心公园去散心。暮春时节,公园里各色牡丹、月季争奇斗艳、开得正好。有时一家三口干脆在公园凉亭处席地野餐,随意吃点从家里带的面包、水果、酸奶之类的。
有一次,一粒紫葡萄掉在地上,林爱爱看着女儿悄悄捡起来,吹口仙气,撒娇般递到正扭头看风景的李隼嘴边,李隼二话不说张嘴就吞了进去,边吃边嘟囔,哎呀,葡萄真甜呀。她和女儿见状,都乐得哈哈大笑了起来。李隼眼神中闪着爱意,揉揉女儿的清汤挂面短发说,还是我女儿会心疼人,不愧是老爸的小棉袄呀。林爱爱马上回嘴道,可惜是件漏风的小棉袄啊。说完她和女儿双目相对,再次同时发出响亮的笑声,李隼莫名所以,露出大门牙、眼角笑纹密布,也跟着嘿嘿傻乐了起来。一家人开心欢笑了好一阵儿,似乎一直就这样到地久天长……